現代社會,謀生是這樣的不易,失業是這樣的普遍,而做土匪的將來又是這樣偉大,怎禁得人不涉及這種遐想?假定一人生當今日,有過人的聰明機智,又能帶點屠狗戶骨氣,如劉邦樊噲之流,而肯屈身去做土匪,我可擔保他飛黃騰達,榮宗顯祖,到了晚年,還可以維持風化,提倡文言,收藏善本,翻印佛經,介紹花柳醫生。
做土匪的領袖,與做公司或社會的領袖一樣,須有領袖之身份、手段、能幹、靈敏、陰險、潑辣、無賴、圓通,是非不要辨得太明、主義不要守得太板……這是據我的觀察,一切的領袖所共有而我所決無的美德。
針對現代社會之種種醜陋現象進行了無情的嘲諷,揭示了國民黨統治下的烏煙瘴氣、官匪不分的醜惡現實,在饒有趣味的閑談中,達到冷嘲熱諷的目的。他不像魯迅那樣以尖銳潑辣的言語作正麵的鬥爭,而往往不疾言厲色,在輕鬆舒展的言說中進行迂回的抨擊。魯迅曾嘲諷他“轟的一聲,天下無不幽默和小品”,足見林語堂幽默的語言體式與創作方式在當時的影響力。
林語堂輕鬆幽默的散文語言,得益於他對事物的真切觀察與細致描繪。他常常有意識地對平凡事物和日常生活進行細節的觀察,以精細化的摹寫構成幽默的色彩。我們試舉二例。
例1:
譬如坐汽車,按照市章,常人隻許開到三十五哩速度,部長貴人便須開到五十、六十哩,才算有臉,萬一軋死人,巡警走上來,貴人腰包掏出一張名片,優遊而去,這時的臉便更漲大了。倘是巡警不識好歹,硬不放走,貴人開口一罵“不識你的老子”,喝叫車夫開行,於是臉更漲大。若有真傻的巡警,動手把車夫扣留,貴人憤憤回去,電話一打給警察局長,半小時內車夫即刻放回,巡警即刻免職,局長親自詣府道歉。這時貴人的臉,真大的不可形容了。
——《臉與法治》
例2:
我知道,做了官就不吃早飯,卻有兩頓中飯,及三四頓夜飯的飯局。平均起來,大約每星期有十四頓中飯,及廿四頓夜飯的酒席。知道此,就明白官場中肝病胃病腎病何以會這樣風行一時。
——《論政治病》
例1中,林語堂營造了一個貴人駕車的生活情景,將貴人驕橫跋扈、有恃無恐的醜態和警察局長的媚態刻畫得入木三分,在逼真的細節呈現和不動聲色的幽默中,批判了貴人階層的特權。
例2中,蓄意運用具體而又精確的數字統計,給人以一種真實之感,形象地說明了官場的腐敗。而一句“明白官場中肝病胃病腎病何以會這樣風行一時”,其詼諧讓人啞然失笑,而個中諷刺之味立現。
上述兩例批判與諷刺的意味是明顯的。而嚴肅的論題卻又是通過輕鬆的甚至有些漫不經心的言談加以呈現,寓莊於諧,這正是林語堂散文的一個重要特征。
此外,林語堂散文的幽默語體也與他善用巧用各種語言修辭手法有關,如比擬、誇張、反語、詞語移用、矛盾等,而其中又似乎對矛盾情有獨鍾。他曾在《一團矛盾》一文中將自己描述為一個矛盾的結合體,“一度自稱為‘現實理想主義家’,又稱自己是‘熱心人冷眼看人生’的哲學家”。因而,他常常使用兩種不相協調,甚至性質截然相反的詞句來形容事物和表達思想,以此構成詼諧的幽默氣息。試舉兩例。
例1:
在現代生活中,哲學家差不多是世界上最受人尊崇,同時也是
最不受人注意的家夥。
——《發現自己:莊子》
例2:
中國的哲學家是睜著一隻眼做夢的人,是一個用愛和譏評心理來觀察人生的人,是一個自私主義和仁愛的寬容心混合起來的人,是一個有時從夢中醒來,有時又睡了過去,在夢中比在醒時更覺得富有生氣,因而在他清醒時的生活中也含著夢意的人。
——《人生之研究》
例1中將“受人尊崇”和“不受人注意”兩個語辭相對立,構成了語義上的較大落差;又用“哲學家”、“家夥”兩個稱謂的同一指向,調侃了哲學的貌似高貴性,“哲學不過是對事物或一般人生的一種普通而粗淺的觀念而已”。語言含蓄而幽默。例2中,以“自私主義和仁愛的寬容心”、“有時從夢中醒來,有時又睡了過去”等一係列語句構成相互對立的關係,將中國哲學家的某些個性特征幽默地表達了出來,也籍此表達了自己的人生態度。讀者在這種看似矛盾的語言表達背後,往往會主動地去發現其中所蘊含的意義,從而獲得人生的啟迪。
正是由於對幽默的強調與實踐,才使得林語堂的散文呈現出與周作人散文截然不同的“閑談”之風,他的談天說地,議論風生,化嚴肅為輕鬆,莊諧並出,放達而直率,以冷靜超遠的旁觀“看這偌大國家扮春香鬧學的把戲”,將其滑稽可笑之處寫出,筆墨輕鬆,暢快自然,體現了一種優雅的寬容和閑適。
二、獨語體:專注內心的靈魂拷問
顧名思義,“獨語”是獨自說話,是一個人的自言自語,是作者在交流過程中,排除了他人的參與,將視野轉向自己的心靈深處的內心獨白。“獨語體”散文作為中國現代散文的另一重要語體形式,與“閑話體”散文不同,它無需廣泛的談資,也缺乏從容閑適的心境,它重在“獨”,是作家對自身的審視,通過強化自我內心的孤獨感和寂寞感,表達對世界、對人生的個體性體驗,以及對自我的生命體驗和靈魂揭示,是一種內省式的審美追求。
(一)“獨語體”散文的基本特質
1.交流方式的封閉性——自我的在場與他者的缺席
“獨語”並不是沒有交流,它是一種將交流對象囿於自身的特殊交流方式,是一種自我交流。它的最大特點是封閉性與自我指涉性,作者在交流過程中並不需要他者的介入,而將視野轉向主體心靈深處,依照自己的內心去說話。在這種交流方式中,自我始終在場,“我”是整個交流的中心與重心,是“我”與“我”的對話。因而,“獨語”的話語結構是自言自語式,不顧及也不考慮他者的感受和認知。正如陸蠡在《寂寞》中所言:“我可以在寂寞中圍護中和自己對語,和另一個‘我’對語,那真正的獨白。”
“獨語體”從本質上而言,是一種內斂的散文抒寫方式,它注重自己內心世界的感受與體驗,直接抒寫個體內心的獨特感受。錢理群認為:“‘自言自語’(‘獨語’)是不需要聽者(讀者)的,甚至是以作者與讀者之間的緊張與排拒為其存在的前提:唯有排除了他人的幹擾,才能徑直逼視自己靈魂的最深處,捕捉自我微妙的難以言傳的感覺(包括直覺)、情緒、心理、意識(包括潛意識),進行更高、更深層次的哲理的思考。”【19】這段話明白無誤地說明了獨語體散文的交流本質:它排斥他者,需要自己的靜思默想;它注重自我感覺的微妙,潛心於自我世界的營造。魯迅的《野草》,就是這種潛心思考與自我審視的產物,它對自我靈魂的逼視與解剖,是屬於魯迅個人的。也正是因為這種個人化的“獨語”,使得《野草》成為魯迅所有創作中最令人費解的作品。
這一交流方式也決定了獨語體散文在抒寫的視角上往往采用第一人稱,“我”常常作為敘述者或抒情者的角色出現在文本中,這個“我”就是作者自我,“但我坦然,欣然。我將大笑,我將歌唱”,“我自愛我的野草,但我憎惡這以野草作裝飾的地麵”。《野草》的“題辭”高舉“我”的大旗,將“我”的愛憎表露無遺。第二人稱“你”也是獨語體散文中經常出現的一種人稱,但這裏的“你”其實是“我”的代言,它並不代表交流的“他者”,而是作者的另一個“我”。如何其芳《獨語》:“設想獨步在荒涼的夜街上一種枯寂的聲響固執地追隨著你,如昏黃的燈光下的黑色影子,你不知該對它珍愛抑是不能忍耐了:那是你腳步的獨語。”可見,這兩種人稱都是“獨語體”的自我指稱,前者是作者的直抒胸臆,後者則是作者與自己心靈的對話。
誠然,“獨語”的交流方式並不完全是絕對的自閉,它的自我對話從本質上而言,仍有一個潛在的讀者交流,它既是作者與自身的談話,也是作者與讀者談心思,也希望讀者通過這種內心獨白了解作者的情緒和思想,並獲得共鳴。
2.表現內容的內傾性——情感與生命的體驗
“獨語”是個體陷入自我精神反思的一種心理結構,一般展示的是個體對生命、存在的一種思考和體驗。因而,在表現內容上,獨語體散文直接指向自己的內心,通過自白來揭示自我隱秘的內心世界,逼視自己靈魂深處的矛盾與苦悶,表現個人的情感與生命體驗,帶有濃鬱的自我表現色彩和個人主觀性。
《野草》是魯迅的生命哲學,是魯迅基於對社會人生的深刻了解而凝成的個人的獨特體驗,其所指涉的人、事、物等都染上了濃重的個人情感色彩,而具有強烈的主觀性。如《秋夜》中的天空、月亮、星星、惡鳥、棗樹、小粉紅花、小青蟲等自然物,經過作家的人格化處理,無不浸漬著作家的好惡情感。棗樹的形象,是作者心靈的對應物。在一個蜷伏著怯弱生命的冷酷世界,唯有棗樹是敢於與夜空相搏的孤獨的戰士,它盡管“落盡葉子,單剩幹子”,仍然抖擻精神向黑暗進擊,它是魯迅在五四退潮期不甘沉淪孤獨戰鬥的心境的真實寫照,寄寓著一個精神界戰士的韌性品格。茅盾的《嚴霜下的夢》、《叩門》等也是“獨語體”散文的上乘之作,兩篇文章都因夢而起,表達了自己對噩夢般的空虛的厭惡。
人生的苦悶與精神的彷徨,生命的孤獨感與荒涼感,是獨語體散文最樂於表現的兩個方麵。
何其芳曾在與艾青談論自己的創作時,說《畫夢錄》是自己苦悶時期的產物,“更感到了一種深沉的寂寞,一種大的苦悶,更感到了現實與幻想的矛盾,人的生活的可憐,然而找不到一個肯定的結論”【20】。他甚至直接地將自己的散文取名為《獨語》,訴說著“溫柔的獨語”、“悲哀的獨語”、“狂暴的獨語”,頑強地表現了一個孤獨者內心的寂寞與無助。而李廣田、繆崇群、陸蠡等人,從現實的嚴酷中折返內心,捕捉自己對世界對人生的瞬間感受,品味靈魂的孤獨與寂寞。他們幾乎無一例外地寫過有關“寂寞”的散文,有的甚至直接以《寂寞》(李廣田、陸蠡)或《生之寂寞》(繆崇群)為題。在這些作家筆下,“黃昏”、“雨”、“夜”等荒涼、寂寥的意象反複地出現在個人的體驗中,表達了一種深切的憂傷。繆崇群在《無題二》中寫道:“我的心,也時常萌發了欣欣向榮的幼芽,他得不著雨露的滋長,不久就被金錢的光芒曝枯,惡魔的毒手毀傷了。我的心,於是長年被蕪草枯根掩埋著。”他的《寄健康人》和《廢墟集》大多抒寫個人憂鬱、感傷、孤寂的情懷,是知識青年孤獨感受傷的靈魂歎息,是生之苦悶的傾吐。而陸蠡的《寂寞》一文則將這種心境表現得十分貼切。小時候,以追趕“歡樂”來拒絕“寂寞”的安慰;長大後,在失望和空虛中也不願接近“寂寞”,因為還“另有念頭”,還有期盼;但在曆經生活磨難後,隻能“孤單地登上旅途,孤單地行路,孤單地棲遲,沒有一個人作伴”,此時,終於“如同歡迎一個老友”般地和“寂寞”相安。因為隻有寂寞,“如良師,如益友,它在你失望的時候來安慰你,在你孤獨的時候來陪伴你”。這一描述,典型地反映了一代知識分子的精神痛苦,“寂寞”是可親可愛的,但當一個人的餘生與“寂寞”相伴時,“寂寞”又變得如此可怖而可恨。
這種孤獨感和寂寞感的強化其實是他們彷徨著的心靈的表現。李廣田的《寂寞》、《秋天》、《黃昏》等在一種前所未有的孤寂感中尋找著人生的出路,“我想著要走出這黃昏,這黑暗,……我想著,我可能用什麼東西來打破那壓著我們的‘力’嗎?”(《黃昏》)想突破那壓迫自己的外力卻又尋找不到出路的矛盾與苦悶,使他隻有回到個人的小天地中求得些許慰藉。陸蠡在《鬆明》中突出地表現了自我尋求出路的艱辛過程。“我”不知不覺地迷失在漆黑的深山中,“山中精靈”調侃地揶揄我,“螢火”閃爍著引誘我,“我真的也迷惑了”,但迷惑是暫時的,“我”在尋找各種辦法走出困境,終於“我”用鐵杖敲打堅石迸出火花,點燃鬆明,“我自己取得了引路的燈火。這光照著山穀,照著森林,照著自己”。在孤獨中仍不失希望之追求,真實地表達了一代知識分子艱難的心路探索曆程。
獨語體散文的這種內傾性抒寫,能充分地展示作者的思想和情感,也為我們了解作者的內心世界和精神麵貌提供了一把鑰匙。
3.語言的幻美性——想象的奇特和詞藻的講究
與“閑話體”散文相比,“獨語體”散文取材範閾較小,不能天南地北地隨意而談,其指涉相對集中,專注於內心情感。“閑話體”散文或敘事、或抒情、或議論,語言材料極為豐富,而“獨語體”散文由於指向內心世界,不可能借助更多的外部材料,又因人的內心世界的隱秘性和微妙性,必須通過傳神生動的語言才能將人的內心情感傳達出來。所以,“獨語體”散文的語言要求更為嚴格,體現了一種奇幻精美的審美追求。
幻,指的是作者借助想象,將自我與客觀外物相聯係,以有形寫無形,深入內心世界,揭示自我靈魂。魯迅在《過客》、《複仇》等篇中的情景想象,傳達出了自己不斷前行、孤軍奮鬥、與絕望抗爭的韌性精神。而何其芳、李廣田等人對黃昏、雨夜等的想象,反映了自己孤寂的靈魂。如何其芳的《獨語》:
或是昏黃的燈光下,放在你麵前的是一冊傑出的書,你將聽見裏麵多個人物的獨語,溫柔的獨語,悲哀的獨語,或者狂暴的獨語。黑色的門緊閉著:一個永遠期待的靈魂死在門內,一個永遠找尋的靈魂死在門外。每一個靈魂是一個世界,沒有窗戶。而可愛的靈魂都是倔強的獨語者。
在這裏,作者通過“書”裏人物獨語的想象,傳達出自己獨語的不同心境,有溫柔的,悲哀的,也有狂暴的。進而以“黑色的門”阻隔了期待與找尋的靈魂,刻畫了“倔強的獨語者”形象,以一個虛幻的情景,寫出了一顆在孤獨中不斷找尋的不安分的靈魂。
美,是指語言的精美。“獨語體”散文十分講究語辭的提煉和辭格的運用,力求用鮮明、優美、形象化的個性語言創造生動的意境,營造具有表現力和感染力的藝術氛圍。《野草》之所以被譽為魯迅的“哲學的詩”或“詩的哲學”,就是因為其語言的凝練與詭麗。此例比比皆是,不勝枚舉。如陸蠡的《夢》:
迅疾如鷹的羽翮,夢的翼撲在我的身上。
豈不曾哭,豈不曾笑,而猶吝於這片刻的安閑,夢的爪落在我的心上。
如良友的苦諫,如惡敵的訕譏,夢在絮絮語我不入耳的話。誰無自恥和卑怯,誰無虛偽和自驕,而獨苛責於我。夢在絮絮語我不入耳的話。
比喻、排比,長句、短句交錯使用,有動作,有聲音,形神皆備,將虛無縹緲的夢寫得如此具體可感,顯示了作者高超的語言駕馭能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