坐著當今世界最先進最龐大的飛機,跨越浩瀚的太平洋,飛向當今世界最自由最發達的國度,我的心像斷了線的風箏,飄飄悠悠很不踏實。
機窗外的天空是瑰麗而壯觀的。如山如海如煙如霧的雲,映著明淨閃耀的太陽光,襯在蔚藍蔚藍的天幕上,或動或靜或聚或散,變幻著無窮的景與境。漸漸地,太陽沉下去了,天色暗起來了,一切瑰麗和壯觀,終而歸於沉寂和黑暗。
機窗變成了鏡子,映出我張皇的臉。
我突然想,人類怎麼會把這麼沉重的一團鋼鐵,弄到天上來?又讓它裝上這麼多這麼重的人與物,在這無垠的黑暗之中,匆匆忙忙地從地球的這一邊飛去地球的那一邊?
其實,我並不是真的一定非要來美國不可的。我後來一趟又一趟地跑去廣州簽證,很大程度上是在賭氣。我在賭,別人行我為什麼不行?也賭給深圳市文化局長葉於林看,此處不留爺,自有留爺處,而且是美國!但是越是到後來,我越是希望畫院的工作能夠定下來,越是覺得不想走。
我有幸,得到陳官林老先生的擔保,但是我同時知道,在美國即便是親生的兒子,也是要自食其力的。像我這樣一個近四十歲的人,一句英語不會,沒有朋友,沒有足夠的錢,貿然跑去一個完全陌生的國度,未來的生活究竟會怎麼樣?心裏實在不踏實。然而,從辦護照到簽證,前後折騰了17個月,陳老先生為我也費盡了周章,簽證一旦到手,我就是過河的小卒隻能進不能退了。當我拿著簽證走出美國總領事館的時候,一大群人圍過來祝賀和詢問。我勸慰自己,即便是火海,前麵已經有很多人跳下去了,後麵還會有無數的人跟進,別人能跳我為什麼不能跳?就是死,我簡繁也應該死得像條漢子!
回到深圳,我立即和柳韻辦理了結婚登記,我們互相都需要給對方和要對方一個承諾。我告訴柳韻:“簡繁是一個想做什麼都一定能夠做成的人,我一定會很快在美國打開一片天,把你接過去。”
飛機到達俄亥俄州克利夫蘭時,正是淩晨時分。外麵飄著輕輕的霧。
來之前,陳老先生已經告訴我,他住在離克利夫蘭很遠的新澤西州,沒有辦法來接我。我思量,我可以叫出租車去學校,但是我不會說英語,怎麼叫車又怎麼跟司機說呢?到了學校又該怎麼辦呢?這麼一大早,學校一定還沒有上班。就是上班了,我該找誰,該如何找,怎麼才能跟人家弄明白呢?還有,找完了又該怎麼辦?我該往哪裏去呢?雖然在動身之前,我盡可能地做了各種壞的設想,但是真正置身於異域,舉目無親、語言不通的確切境況,遠不是憑空所能想象的。在西雅圖入境轉機時,我已經領略了作為一個聾啞人的種種困窘:你急得亂甩手,也沒有辦法說明白一句話;人家向你重複了又重複,你也聽不懂最簡單的意思。而馬上我又要又聾又啞地去領行李和經曆一係列出機場的程序。所有的路標指示我一個字也不認識,我必須死死地盯牢一個同機下來的人,亦步亦趨地隨著走。
我拖著兩個大箱子,惶恐不安地走向出口,意外看到一個戴眼鏡的中國女孩,雙手舉著一個大紙牌,上麵寫著兩個中文大字:“簡繁”!一時間,我像迷家的孩子見到了家人,興奮莫名。
原來是陳老先生在我到達之前,給凱斯西部保留地大學打電話請求幫助,校方聯係中國留學生聯誼會,安排了這個叫王瑞芸的女孩來接我。王瑞芸與我是同行,也曾經在南京讀過書,現在是西方美術史博士候選人。王瑞芸告訴我,住處已經安排好,就住在我的指導教授提姆的家裏,房租比外麵略貴一點,但是能夠多一些機會親近自己的教授,還是值得的。
王瑞芸載著我,駛上高速公路,直奔提姆的家。
提姆住的地方很漂亮。一條長長的路望不到頭,路兩邊全是高大茂密的樹,樹叢間是一幢幢造型各異的美麗別墅。初升的太陽,斜斜地從房頂和樹葉枝幹中透射進來,給清晨藍冷色調的景物,灑滿斑駁跳躍的金黃色光點。
我們到的時候,提姆已經等在門口了。提姆留著像恩格斯一樣的又黑又濃的大胡子,很偉岸,見到我,嗚裏哇啦地說著笑著迎過來,把我緊緊地擁抱在懷裏,高高隆起的肚皮抵住我的胸脯激烈震蕩。我努力地從提姆的懷抱中掙紮出頭,問王瑞芸:“他在說什麼?”王瑞芸說:“提姆教授說,他非常高興能夠收到中國最了不起的藝術大師的惟一研究生,做他的學生。”提姆見我一副蒙昧不明的表情,傻了,等向王瑞芸確定了他的判斷之後,鬆開了懷抱,告訴王瑞芸,他很失望!他說他本人和克利夫蘭藝術博物館的館長都很喜歡我的畫,本以為我隻是英語程度不高,所以在沒有托福和GRE成績的情況下破格錄取了我,萬萬沒有想到,一個申請來美國攻讀藝術教育博士學位的人,竟然連一句英語也不會!
提姆直截了當地問我:“你帶來多少錢?”
我毫無保留地告訴他:“七千多美金。”
王瑞芸很驚訝地說:“你一來就有這麼多錢!在中國留學生裏麵,你已經算得上大財主啦!”
提姆很不以為然,當即算了一筆賬。房租每月280美金,吃飯及其他基本開支每月起碼300美金,我因為語言不通,無法進入專業課程,隻能去語言中心學習,因此無法申領獎學金,語言中心每月的學費是550美金,加起來,每月至少需要1200美金。七千多美金隻夠勉強維持一個學期,而一個學期我是絕對出不了語言中心的。提姆對我說:“我看過你的經濟擔保文件,你的擔保人為你擔保了150萬美金。隻要你同意,我可以通過法律途徑,要你的擔保人為你支付所有的費用。”
王瑞芸一邊翻譯給我聽,一邊就說:“絕對不可以!人家為你做擔保已經是幫助你了,你怎麼可以利用法律賴上人家?”她建議我,“中午請提姆去中餐館吃一頓,先穩住他再說。”
聽說要去中餐館吃飯,提姆非常高興,顧不上再跟我算細賬,開車就到了一家“東方之珠”。王瑞芸告訴我,這家中餐館是克利夫蘭最好的。但是在我看來,頂多比深圳街頭的大排檔略好一點。不過它的菜價卻貴得嚇人,四個諸如魚香茄子、椒鹽排骨一類極其普通的家常菜,竟要了七十多美金。
吃完飯,王瑞芸和提姆一起陪我去學校注冊繳費,然後去超級市場買了一些日常吃的用的。一算賬,第一天就用掉了近一千美金。
辦完事,王瑞芸讓我自己跟提姆回去住處。她說平時她很忙,除了修課,同時打了兩份工,所以很難有時間過來看我。她把電話留給我,叫我有“過不去的火焰山”時,再打電話找她。
我跟提姆回到他的家。提姆帶著我樓上樓下參觀了一遍。他不停地說話介紹,見我聽不懂,急得又甩頭又甩手,後來隻好無聲地用手做比劃。
提姆的家是一幢兩層樓的小別墅。樓下是客廳、餐廳、廚房和一間很大的畫室。畫室的四壁掛滿各式各樣的木雕麵具。提姆拿出一本非洲原始藝術的畫冊,手舞足蹈地比劃著告訴我,他最崇拜非洲的原始藝術。樓上是兩間臥室和一間儲藏室。提姆的主臥室連著一間很大的書房。我住臨街的一間。從窗戶看下去,正好是門前那片平坦碧綠的草坪,草坪的正中間是一棵兩抱粗的大楓樹。
晚上,隨便吃了一個麵包,我就早早地關了燈,和衣躺上床,想柳韻和明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