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漠視時間(1 / 2)

當今世界的發達國家都信奉這句名言:“時間就是金錢。”現代生活日趨複雜,一個工作者在工作時間內要應付大量各種各樣的工作,若是在18世紀完成這些工作,則要花費多得多的時間。蒸汽機和電力的應用導致了這樣的變化,而對於這樣的變化,盎格魯-撒克遜民族基於其自身素質早就預先做好了準備。我們的祖先也曾碌碌無為,除了吃喝、打鬥之外很少做事,或無所事事,但無論如何,我們畢竟還是能夠看到,我們的民族自始至終都是以旺盛的精力見長的,這種旺盛的精力會促使我們每個人在完成一件事之後馬上去開始做另外一件事。

中國人的問候語和盎格魯-撒克遜人的問候語完全不同,這種差異是意味深長的。中國人在遇到同伴的時候會說:“吃飯了沒有?”

盎格魯-撒克遜人在這種場合下卻說:“你做得怎麼樣?”[13]做事是英國人的生存常態,吃飯卻是中國人的生存常態。由此可以感覺到,對於我們而言,時間就是金錢,這個意識已經成為我們的第二天性,在正常的情況下,時間會被充分利用,直到最後一秒鍾。而中國人卻像大多數東方人那樣,顯得非常悠閑自在。中國人的一天僅被劃分為十二個時辰,時辰的名稱並不能清晰地給出各個時辰的分界點,隻是含混地表示一天的十二分之一。這麼一來,“晌午”這個概念就可以指從十一點到一點之間這整段時間裏的任何一個鍾點。我們曾聽到一個中國人這樣發問:“月兒幾時上中天?”如果用一種更為精確的語言來表達,他的問題或許應該是這樣的:“月亮處在子午線上時該是夜裏的幾點鍾?”

日常生活中的時間用語也幾乎都帶有諸如此類的不確定性。“日出”和“日落”就是中國人心目中最精確的時間概念了,盡管他們置身於很大的緯度跨度(以及同樣巨大的經度跨度)中。而“午夜”則像“晌午”一樣,並不是對某個時間段的特指,夜裏的時間通常根據“打更”來劃分,也同樣是不精確的。隻有最後一更除外,因為它常常是和天亮聯係在一起的。即使是在城市裏,“更”的長短也或多或少是不確定的。對於我們稱之為便攜計時器的那些東西,中國人就整個民族而言還一無所知。即便是那些擁有鍾表的人,也沒有幾個人會根據鍾表來安排自己的活動。他們最多隻是每隔幾年把鍾表擦洗一下,讓它們保持正常的運轉,但這樣的事情也不常見。普通的人則憑借太陽的高度來確定時間,用太陽一“竿”、兩“竿”還是幾“竿”高來描述時間。如果天陰,就通過家貓瞳孔的收縮和放大來獲得大致的時間概念。這樣的時間概念對於日常生活來說也就足夠了。

中國人對時間的利用,與他們對時間不精確的測算有很大關係。

根據西德尼·史密斯[14]的劃分,世上的人可以分為兩種:大洪水之前的人和大洪水之後的人。大洪水之後的人發現,一個人的壽命已經不可能再長達幾百年,甚至一千年了,因此,他們就得學會如何盡量充分地利用時間,適應他們所處的環境。與之相反,大洪水之前的人則沒有意識到,瑪土撒拉[15]的時代已經一去不複返了,他們的行為一如既往,生活似乎仍在按照祖傳的規則按部就班地持續。

中國人應該被歸入“大洪水之前的人”。一個出色的中國說書人,常常被茶館老板雇來吸引並留住顧客,他會使人想起丁尼生的某部“口若懸河”的作品[16]:客人們來了又走,可他卻“永遠存在”。演戲也是一樣,有時要接連演上好幾天,雖然與泰國戲比起來,中國戲的長度還是小巫見大巫的——我們聽人說過,他們在泰國看過的戲,有的竟會持續演出達兩個月之久!中國人的雜耍要是表演出色的話,是極其富有智慧、非常幽默的,但是這些雜耍有一個致命的缺點——開場之前總要對觀眾講上一通囉唆的廢話,這段話如此之長,會使得一位外國觀眾在雜耍結束之前就已經開始後悔到場了。更為可怕的是中國人那無休止的筵席,筵席上的菜肴之多幾乎令人難以置信,盡管中國人樂在其中,直到離開時還似乎意猶未盡,每位參加過這種宴會的外國人卻都會感到恐怖和絕望。中國有句極為傷感的老話:“世上沒有不散的筵席。”而對於那些落入這些場合的不幸的野蠻人來說,這一盼望散席的整體希望常常會消失在每每經曆的局部絕望之中。

中國人自打出生開始,就習慣於按照大洪水之前的計劃不緊不慢地做每一件事情。上學的時候,他們一整天都待在學堂裏,從日出到日落,其間隻休息一兩次,吃些東西。無論是學生還是教師,對其他的教育體係都聞所未聞。科舉考試要持續幾天幾夜,整個過程都非常嚴格,盡管大多數考生在這種荒謬的考試過程中體驗到了諸多不便,但還是很難讓他們中間的任何一個人意識到,這樣一種對學識的檢驗方式本身就具有先天的缺陷。

接受過此種教育的人所創造出來的精神成果,會使人聯想到他們所經曆的教育過程。中國的語言基本上算是一種大洪水之前的語言,要掌握這種語言,需要耗費掉瑪土撒拉那樣漫長的一生。這就好比說,古代中國人和古代羅馬人一樣,如果強迫他們去學會他們自己的語言,那麼,他們或許就再也沒有時間去道出任何值得道出的東西、去寫出任何值得寫出的東西了!中國人的曆史也是大洪水之前的,這不僅是指這一曆史試圖上溯到混沌初開的時代,而且也是在說,在它那源源不絕、緩緩流淌著的曆史長河兩岸,既有過去年代的闊大喬木,也有數不清的朽木、枯草和殘枝。隻有一個時間觀念相對淡薄的民族,才能書寫並閱讀這樣的曆史;隻有中國人的記憶才能把這一切都裝進其龐大的“肚量”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