榮華巷內深處,那一間僻靜的小木屋。
方先生送走了最後一個孩童,望著空蕩蕩的房子,長出了一口氣。今早起來,他便覺得頭有些疼,而剛才在教書時座下那些頑皮孩子吵鬧之聲,更是把他弄得頭昏腦漲,現在好不容易才能喘上一口氣。
他慢慢走到灶台邊上,拿起破碗,盛了半碗水,喝了幾口,精神稍複,但兀自覺得頭腦中隱隱作痛,還帶了一點氣悶。
他皺了皺眉,走向另一側,打開房門走了出去。
一股新鮮的空氣迎麵而來。
他深深呼吸,讓這種感覺充斥自己的身體。然後,他便看到了自己最好的學生正耐心地站在門外,看著自己,等待著。
“你來了啊。”方先生依舊如往日一般平淡地打著招呼,“那就進屋吧。”
他轉身正要進屋,腦中甚至下意識地浮現出自己要走到灶台邊,如往常一般盛水給那個少年。
隻是,他卻聽到了身後傳來的聲音:“先生,我要回西華了。”
那聲音也很平靜,很平淡,如一個多年鄰居微笑著告別,因為明天也可以見麵一般。
方先生的身體突然僵硬了一下,那一刻,他沒有欣喜若狂,也沒有離愁別緒,甚至連他自己也不明白自己是什麼心情?
隻是,似乎在內心深處,有什麼東西突然消失了!
他緩緩回過身來,印入眼簾的是那一張熟悉的麵容,蕭野他還是如往常一般的平靜,臉上看不出有什麼激動的表情,隻有在他黑色的眼眸深處,閃爍著暗暗的野心的光芒。
一如六年前,那個叫白雲的女子,初次把他帶到自己跟前時的那個樣子。
“六年了。”方先生突然低聲地道。
蕭野凝視著身前這位老者,眼中浮起了不可言述的感情,這六年來與之相交的一點一滴,如畫麵一般在他心頭掠過。
他踏前一步,麵容平靜,眼中卻有迫切之色,道:“先生,學生這次回去西華,前途艱險,困難重重,先生有蓋世之才,請助蕭野一臂之力!”
方先生全身一震,一時說不出話來。他深深看著蕭野,這少年身上的野心yu望,竟是如此的熟悉,仿佛多年前熄滅的火焰,如今又再次焚燒!
隻是,他默默地,帶著一絲淒涼地道:“我已垂垂老矣,心灰意懶,不願再複出人間了。何況這一條權勢之路,腥風血雨,殘忍無情,你要成大功立大業,多收有能屬下,聽取智者之言,自然再好不過。”他頓了一下,聲音也變的低沉,“但你從學於我六年,這帝王權霸之術,戰爭韜略之謀,都與我一脈相承。我若在你身旁,短期內或許可以指點一二,但長此下去,你自立自強之心卻是受創極大。”
他看著蕭野,目光淩厲中還帶了一分憐惜慈愛,道:“自古強權霸者,無不是自身才華卓然不群,內心更是自信自強之人。以你這些年來對我的尊敬,必然遇事多垂詢於我,長此下去,我若在你身邊,萬一你對我有了依賴,我便不是助你,隻怕是害了你了。”
蕭野悚然。
方先生看著他,眼神中有不盡的期許,和一絲絲的嫉妒,曾幾何時,他也從自己的身上看到過那蓬勃的野心與壯誌!
“我一身所學,都已傳授於你,再無什麼可教導你了。臨別之際,唯有二字相贈。”
蕭野長鞠到地,神色恭敬,道:“請先生指教。”
方先生神色淡然,道:“一字為‘忍’。你雖成功回國,但西華國內局勢卻對你大大不利,無論政治軍事上的敵手都遠比你強大,你唯有暫且忍耐,待機而動,方可迎來勝機。”
蕭野恭聲道:“是。”
方先生又道:“一字為‘狠’。你既決定走這權霸之路,麵對的就是你的父親兄弟。若你顧念親情,便做個孝順兒子、和睦兄弟便是;不然,便當狠下心來,斷情絕義,決不心軟。否則當斷不斷,進退兩難,徒然害己害人而已。”
蕭野默然。
方先生再一次地望著他,似乎要把蕭野的麵容刻在了自己的腦子中。然後,他轉過了身,走進屋去,淡淡道:“你去吧。外麵天高地闊,風急浪凶,自己多保重了。”
“咭呀”一聲,滿是破洞的木板門關上了。
蕭野怔怔地看著這間破舊的木屋,呆了半晌,忽然麵對著那扇門,跪了下來。
地上肮髒的泥土沾上了他雪白的衣袍,但他卻恍若不覺。陽光下,木屋前,隻聽他大聲道:
“方先生,蕭野苟活一十七年,但天地之間,芸芸眾生,唯有先生真正值得蕭野跪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