方方
我第一次發現那對亮晶晶的眼睛是在母親的墓前。她徑直走到我身邊,拉著我的衣袖,說我總算找到了你!
她隻有八歲或是九歲,語氣卻像一個成年的大人。她說出這話,仿佛如釋重負。這副神情,讓我有點驚愕。
這是一個春天。太陽正落著。她就站在春天的夕陽下。有幾株柳樹襯在她的身後。柳葉已經很長了,一葉葉綠色的小刀片在陽光下玩著變色,忽而發綠,忽而發白。春風吹來,女孩的發梢和柳葉朝著同一方向飄著。她的發絲略細,有點偏黃。讓我忽地覺得這是一副蠻有意味的場景。我說,小朋友,你怎麼了?
她認真地說,這下我放心了。
我笑了起來,說小朋友,你一個人嗎?怎麼到這裏來了?小心迷路了。要不要我送你回家?
她沒有回答我的話,眼睛盯著我的手袋。落日的光線呈淡金色,正灑在它的麵上,恍然讓本色變異。這是一款迪奧的銀色手袋。式樣和色彩都相當經典。我有點奇怪這樣小的女孩子竟會留意它。
女孩子突然說,這包很配你。不過我更喜歡這個。你也喜歡它嗎?她用手指著係在圓環上的掛墜——一隻用彩色毛線編織的小兔。
原來小朋友盯著的是這個。我心下釋然,說當然喜歡。在我心裏,沒有比它更漂亮的東西。因為這個手袋和這小兔都是我母親當年送給我的。現在,她在這裏。我說著指了指母親的墓。
女孩笑了,她笑的樣子很好看。女孩不看墓,隻是望著我說,我知道。我知道你一定會喜歡它。你怎麼不住在仁康路了?
我有些驚愕。那裏是我曾經的家。母親在世時,我們就住在那裏。後來,她死了,被卡車撞死的。那年我二十歲。兩年後,父親另外娶了妻子。於是我們搬了家。
見我滿臉詫異神情,她笑了笑。那笑容與她的年齡全然不符。刹那間,令我有某種親切的熟悉。
然後她告訴我,她叫天藍。又說這是她母親取的名字。但她並不喜歡。她喜歡的是紫色。她說時,指了指不遠處樹下站著的一個女人。這女人我也有點眼熟,一時想不起在哪裏見過。
我朝她的母親望了望,說天藍這個名字不錯。不過我也喜歡紫色。她笑了,說當然,你喜歡的顏色當然和我一樣。
我又一次地詫異。反問了一句,當然?為什麼是當然?
遠處她的母親在叫了。她對我擺擺手,朝她母親跑去。她跑步的樣子,像隻小鹿蹦跳,輕盈活潑,正如一個八九歲的女孩。快到她母親麵前時,她突然又回過頭,大喊一聲,今天我很高興。我們還能再見麵嗎?
這語氣,跟她孩子般的蹦跳全然不同。這種不同,令我瞬間有恍惚感。
我一直望著她們母女離開,待到她們消失在層疊的柳樹之後,我忍不住側過身對著母親的墓說,春天。墓地。小女孩。機靈古怪,笑容熟悉親切。滿嘴說大人話,話中暗含玄機。媽,是不是有點像小說?
回家的時候,天開始下雨。我加快了步子。公共汽車站並不遠,傍晚的乘客也顯得比白天安靜很多。在汽車上,我接到小杜的電話,說他有重要采訪,今晚不能陪我一起吃飯。小杜是我的男朋友,他在電視台當記者。我們曾經是仁康路的鄰居,但我們戀愛卻隻是近年的事。暑假時我在麗江的街上遇到他,當時他剛與女友分手。他鄉遇舊鄰,我們很容易親近起來。於是一同到香格裏拉玩了一趟。高原美景,孤男寡女,兩個人的感情便自然發酵了。
小杜的聲音有點黏黏的,像是被這雨水打濕,透著一派的疲軟。我說,沒事,你忙吧。我很好。順便中,我告訴他,在母親的墓前遇到天藍這樣一個女孩。我向他描述天藍說話的語氣。他在電話那頭笑了,說也可能完全是你的幻覺哦。
我怔了怔,覺得還真是說不定。
十年前,也是這天,也是下雨。母親去她的朋友家取一個手袋。就是我手上拎著的這個“迪奧”。因為我的二十歲生日,她要送一份大禮。她花掉了自己一本書的稿酬。這件事,她沒有跟我說,也沒有跟父親說。她想給我們一個驚喜。母親顯然是有點溺愛我。因為我並不需要這樣一個名牌手袋,可是母親覺得我應該有。她認為這是品位的象征。母親一直也很溺愛她自己。她喜歡名牌,喜歡時尚。她認定擁有這些,才意味著生活具有品質。那天她在朋友家裏,把自己親手編織的一隻小兔子掛在手袋的金屬圓環上,因我屬兔。然後她高高興興地帶著它回家。不幸的事在她最愉快的時候發生。在過馬路時,她被一輛卡車撞飛。這卡車司機是個女人,正急著下班與男友約會。她開得太快,沒有看到匆匆行走的母親。母親躺倒在血泊中。女司機跳下車,哭著俯身抱起母親的身體。母親卻將抓在手中的手袋遞給她。母親說,給我女兒。跟她說我會回來陪她……這句話沒說完,她便昏迷。我和父親聞訊趕到醫院,母親已在彌留狀態。女司機拿著手袋出現在我麵前,她撲通跪下,伸出雙手遞上手袋,哽咽道,你母親讓我交給你,她說她會回來陪你……可是在這天的半夜,母親不辭而別。母親說話一向言而有信,但卻沒能兌現她人生的最後一句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