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木女人記得大木走的時候自己再三囑咐,叫他到了柿子坪先進餐館飽吃一頓,以後坐了監,隻能等時辰了,想吃什麼也晚了。所以,她趕到柿子坪以後,便挨個兒到餐館去尋大木,但是東西兩條街,十幾家飯館都找遍了,也沒見個影兒。大木女人渾身像散了架似的,一屁股坐在路邊,淚水“嘩嘩”流了下來:“晚了,晚了!唉,當初怎麼就沒想到私了呢?”
不知什麼時候,雨停了,天漆黑一片,隻有街邊昏黃的路燈閃著微弱的亮光。大木女人突然一個激靈:大木走時腳上還穿著葛麻拍子,這種鞋隻有山裏人爬坡上嶺防滑穿,鎮上人有的恐怕連見也未必見過,大木如果進了派出所,那門口地上一定會留下那粗粗的葛麻鞋印兒。想到這裏,她“忽”地一躍而起,從一家門洞裏討到了一盒火柴,隨後跑了兩條街來到派出所門口,裝著尋找失物,趴在地上,劃一根火柴又一根火柴,尋找葛麻拍腳印兒。
一盒火柴劃完了,大木女人看清了大門外出出進進幾十雙鞋印兒,皮鞋、膠鞋、高跟鞋、塑料鞋,就是沒有一隻葛麻拍印兒。頓時一股暖流湧遍全身,大木女人隻覺得自己身子骨都活絡了,暗自慶幸:他還沒進去嗬!
可是這個時候,大木會在哪兒呆著呢?他帶著被卷,會不會先在哪個避風擋寒的地方躲著呢?大木女人四下裏一看,發現街口打麥場上堆著幾十個草垛,便一路尋過去,“大木——大木——”她輕輕地叫喚著,連大氣也不敢出,隻想快快找到大木,悄悄回家,才能把事兒包在山肚子裏,不露氣兒。可是,大木一點回應都沒有。
這時候,一輛汽車從街口駛出,借著車燈,大木女人看見不遠處一塊菜地中間有一個窩棚,大約是給看菜人住的。大木女人走近去,還沒開口,隻聽裏麵一聲問:“誰?”是大木的聲音!夫妻倆此時此刻相見,抱頭痛哭。
哭罷,女人把梁發子的話對大木說了,誰知大木聽了卻悶悶不語。大木心裏有自己的想法。你想,法律是根鋼條子,梁發子就是再有本事,難道能把它挽成圈兒?這種人命關天的大事,躲得過初一,躲不過十五,遲早政府會知道,現在不去自首,隻怕到時候罪上加罪呀!
女人見大木不說話,重重敲著大木的脊背,說:“你好狠心呀,自己一了百了,撇下俺娘們兩個靠誰去呀!”女人一邊說一邊哭,越說越淒涼,越哭越傷心。男人就怕女人哭,大木原本頭腦蠻冷靜,可是被女人眼淚水一泡,心就軟了,返回了雲彩山。
梁發子還在大木家等著,見大木兩口子進門,眼睛都亮了。大木聽他“呱呱呱”擺了一譜經,猶疑著問:“人命關天,你真能把這事兒擺平?”
梁發子嘴一撇,說:“你是犯了王法,可監獄裏缺你一個於大木就關門了?你這事兒出在深山老溝,外人不知不曉,隻要尚坤子舌頭一打彎,說啞巴掉崖摔死了,毒蛇咬死了,犍牛抵死了……人一埋進土裏,誰還會來替啞巴喊冤叫屈?隻要拿票子把尚坤子的嘴巴塞住,還不是大事化小,小事化了?”
大木還沒表態,女人在一邊早就沉不住氣了,拿出一千元錢硬塞給梁發子,叫他打點著先給尚坤子潤潤嘴探探深淺,看這事兒到底怎麼個了法。
第二天,梁發子就轉回來了,遞給大木一張紙條,說是尚坤子寫的保證書。大木展開一看,上麵字跡歪歪扭扭的,不好認。梁發子說他給念念,於是拿過去就念了起來。
保證書上這樣寫道:
於大哥:
啞巴弟弟已經死了,不管怎麼死,也都是個死,隻當跌下閻王砭摔死了,埋了算了。從今往後,咱們還是好鄰居。
尚坤子 親筆
梁發子念完,頗有些得意地看了大木一眼,夫妻倆好似吃了一顆定心丸,忙問梁發子要多少錢。梁發子說:“人敬我一尺,我敬人一丈!人家沒咬牙印,那就全看你們心意了。”於大木隻怕再發杈兒,就把自家兩頭大犍牛趕上,又帶了三千元現金,去見尚坤子。尚家倒也爽快,二話不說,接了錢,拴了牛,就把啞巴裝進他媽原先給自己備下的楸木棺材,架起在當院,隻等第二天入土。大木兩口子撫著棺材痛哭一陣,也就回了家。這天晚上,他們深深感到破財消災後的安樂,沾床就睡著了。
五更,夫妻倆被門外牛鈴叮當聲驚醒,同時有人“咚咚咚”地敲門。大木一骨碌跳下床,開了門,隻見送出去的兩頭大犍牛又回來了,梁發子坐在門外捶布石上抽煙。大木心裏猛一抽緊,知道事兒變卦了,忙把梁發子讓進屋。
梁發子一言不發,從一邊兜裏掏出一千元,又從另一邊兜裏掏出三千元,放在桌子上,叫大木點點。大木哪有點錢的心思,急著問怎麼回事,梁發子擺擺手:“別問了,別問了!”抬腳就走。
明明昨天尚坤子一口唾沫砸地上,怎麼過一夜又舔起來了?難道非要大木抵命不成?大木氣得一扭頭,又倒在床上睡了。女人拽他不動,隻好自己哭著叫著一直追到石坡岈,才把梁發子追上。女人說:“梁大哥,你可不能把大木甩在半路,見死不救呀!”
梁發子瞪了她一眼,重重地歎了口氣,說:“你們昨兒個去尚家送東西,尚坤子他媽正巧在後山忙活。尚坤子原打算不聲不響地把兄弟埋了算了,哪知晚上要給棺材封口時,他瞎眼媽不答應了,她要拿啞巴一條命,給尚坤子換一個兒媳婦。”梁發子邊說邊搖頭:“尚坤子三十多了,你家小花才十五,這事兒我實在張不開口。唉——我隻好把牛呀錢呀再退給你。我要甩手啦!”
大木女人頓時就聽呆了,愣怔了半天,心想:尚家要拿死人換活人,這不明明是把自家閨女往絕路上逼嗎!她心裏急得火燒火燎,奔回家把事兒給大木一說,大木“騰”的一下就跳起來了:“拿閨女給我換命,我不幹!我現在就去自首。”說罷,頭也不回,出門就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