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4章(3 / 3)

靈柩穿出京城城門,直奔五百裏外玉峰山下帝王陵寢,到達陵園右翼陪葬墓群,打開為榮國侯修建的新墓甬道,抬棺而入,於主墓室將棺木停放妥當,地宮陵寢之中點上蠟燭,刻有銘文的陪葬之物早已放妥,一俟安排停當,抬棺人出來正準備封閉墓甬出口,一陣馬蹄聲驚蕩而來,儀仗隊中嘈雜聲起,人馬俱驚,辟易道側,一匹火紅的赤兔烈馬載著一人急馳而來,直奔陵寢墓道,在墓道口的巨形石板閘門落下的一瞬,策馬之人翻身而下,於電光火石間急速撲入徐徐封閉的墓道。

巨石閘門轟然落下,封死墓道出口,一個大活人竟也被封在了墓中!活人入墓陪死人,眾人眼見這一幕,不由失聲驚呼,隻在石閘落下的一瞬,看清一襲雪色裙裳飄然入墓,一方頭巾翻飛風中,一頭長長白發如銀瀑般傾瀉,隱沒於黑暗的墓道深處。

人群中有人大喊一聲:“東方夫人!”這一喊,生死相戀不離不棄的傳奇佳話流於民間,感人至深。

消息傳到宮城裏時,神龍天子正獨自在禦書房批閱奏章,半天卻未批複一本奏章,連拿在手中的奏折顛倒了也不自知,眼前滿是那人兒淡然逝風的笑……不想送無憂最後一程,怕增添傷感之緒。無憂啊無憂,朕失去你,顧慮隱憂雖消,心中卻突然空蕩蕩的,一時無法適應,這是何故?

久久無法釋懷的愁緒困擾著天子,直至聽了太監來報——榮國侯入葬時,一名來自異國的白發女子也追入墓中……唉——天子長歎一聲,這異國女子想必就是那色藝雙絕的念奴嬌,她竟棄了王位追隨無憂同生共死!情之一物,當真讓人做盡傻事!皇後落發出家……唉——天子又長歎一聲,看看這沉悶的書房、冷清寂寥的大殿、木偶般的太監侍從、戴了諂媚假笑麵具的妃妾,突然了悟心中空蕩蕩的感覺自何而來了……唉——天子歎了三口氣,猝然振筆疾書,想著來年壽筵還得請六國使節前來與中原臣民來一次友好競技!

邀請函發出,表達中原天子願與鄰邦交好,和平共存。

無憂說的沒錯,得了天下又如何?孤家寡人一個,百年之後總不能將這天下也帶入棺中吧?

無憂啊,朕不爭這天下了,此刻,你可真的無憂了?

墓道之中,陰風颼颼,此處陵寢地下似有水流,本應密封的墓室裏竟也有陰風透入,定是倉促完工的新墓存在瑕疵裂縫。

念奴嬌此刻便置身於安放靈柩的墓室中,滿室的燭光搖曳,忽明忽暗,地下墓室陰森恐怖,跳動的光焰投在石砌四壁,似有鬼魅於牆上扭擺浮晃……若是世間果有鬼神,若是靈魂能出得竅來,天寶,你可願回來與我一見?

墓室裏棺蓋已撬,她竟將棺中人抱出輕摟懷中,相偎相依,解了旁人為他精心梳好的發,手指輕輕插入,梳動長發,黑發與白發繾綣,她的臉上滿是細紋,而他竟似睡著了一般,除了探不到一絲氣息,容貌依舊是那般栩栩如生,屍身雖觸手冰涼,卻仍是軟軟的,輕摟在懷中,她竟有一絲錯覺,仿佛他隨時會醒來。輕輕搖晃叫喚著,得不到回應,她終是信了——他終是給不了她一生的承諾!

自他離開,她終於體會如意所說的行屍走肉般的日子是何等滋味,相思刻骨,她棄了王位,背井離鄉,獨自一人跋山涉水千裏迢迢回到久違了的永安京城,不敢被他發覺自己朱顏成碧的色衰之態,隻想在暗中偷偷看著他追隨他,聊以慰藉!孰料,入得京城卻驚聞噩耗……她始終不信,如此驚才絕色之人會躲不過死劫。直至親眼見那靈柩抬出宮城……陡然恨歎,結語殊怨,然不忍割棄!墓道石閘落下,她隻依著心中念念的人兒撲去,撲入……死人墓!

……活著的人總不能一輩子背負痛苦……

……不錯,睡夢裏的人自是無憂無慮,活著的人隻須遺忘痛苦,讓自己活得更好些,才能使睡了的人安心入眠!我若能做到不再念念長眠的人,你可做得到……

她可做得到?如今想來,是做不到的,這人兒怎能叫她淡忘?心中念念的都是他,整日恍恍惚惚,眼前也總是他的影子,無可救藥嗬!想看他若癲若狂若癡若傻的笑,想聞著他身上清冽的酒香,想聽他淡笑調謔的聲音,哪怕是整夜念那“色不異空、空不異色”的和尚經……如今可好,她與他不會再分開了……永不分離!

墓室中有酒,是那五個布衣擱下的竹葉青,五大壇子,她每日喝一點,喝了便要笑,抱著一具冰涼的屍身瘋也似的笑……死人墓裏颼颼陰風伴著那幾近瘋狂的笑……無人聽得到!

如此過了五日,壇中酒所剩不多,她喝完最後半壇酒,笑累了便伏在他身上,等待……等待死亡!總在逆境中謀生存的她實是知道人隻有活著才有希望,但,此刻她不悔!情到深處已無悔……最寶貴的東西一旦失去,心已痛得快要死去,但為何她仍流不出一滴淚?哭不出來,她便又笑了。

墓室中回蕩著笑聲,比哭還難聽的笑,心中泣血的笑……昏沉沉地伏在他身上,她終於止了笑閉了眼,靜靜聽著颼颼風聲聽著自己的心跳,撲通撲通,心跳響在耳畔,昏沉欲睡的她心弦嘭然驚鳴一聲,身子彈射而起,圓睜的雙眼迸射駭然之芒,死死盯著平躺地上的那具冰涼屍身,屍身居然微微動了一下,胸口開始起伏,胸腔裏怦怦的心跳清晰回蕩在狹小沉悶的墓室裏,她屏住了呼吸,指尖抖得厲害,猝然撲身下去,猛烈搖晃那具屍身,“木頭!呆子!瘋子!酒狂……你給我醒來!快睜開眼睛!睜開眼看著我,看著我!”

她瘋也似的搖晃著屍身,突然之間——突然之間——一聲極細微的歎息飄出,“……夫人……你這樣搖……會出人命的……”

她驟然呆在那裏,呆呆地看著那具開口說話了的“屍身”,看著那睫羽顫動著緩緩撩開,看著那水鏡般的眸子裏映入了她的影子——呆呆的像個傻子的她!

“……夫人喝酒了?真是怪……喝酒這嗜好也會傳染?”眸漾笑波,他緩緩地伸手輕輕一觸她的臉。

她猛然驚醒,瞪著他顫聲問:“你、你是鬼上身還是、還是……”

他的手涼而無力,一觸她的臉便又垂落下去,“鬼?你家夫君從不扮鬼嚇人,隻是……睡夢裏被人擾得慌,不得不醒來叫這擾人的笑聲停歇一下……唉,夫人的笑真是能嚇活死人!”

她漸漸回過神來,“睡著?你、你是在佯死?”

他唇邊一點淡笑,“東方家族犧牲那麼多,總得留下一滴血脈……那是爺爺想的法子,連我都蒙在鼓裏……無憂……此次當真讓我無憂了!”人鏡大人已死,世上再無這個人的存在,他自此可隱入民間,忘憂前世,“夫人,你我注定糾纏今生……不死不休!”不毛山有死人墓,他自是知道墓室的構造,此刻醒來聽這墓中颼颼風聲、地下流水聲,便知這座死人墓也照樣困不住他!

她顫手撫在他尚未回暖的臉頰,視線有些模糊,眨一眨眼,突然間,“嗒”的一聲,一滴淚竟奪眶而出!原來……原來感受到幸福時是會落淚的……

成串的淚水滑過雙頰,蔓出的細紋漸漸消隱,白發上暈開一抹淡金色——婆羅門花的毒咒解了!

手心接入淚珠,輕輕貼吻唇上,亦苦亦甜亦酸亦辣……萬般滋味融為一爐,如飲醇酒!他的雙頰泛著醉也似的酡紅,含笑的眸子微眯,眸光淡轉,光華流溢,勾著笑弧的兩片唇瓣泛出了誘人的海棠紅……

前塵往事,後人評說——

一項和平競技決策,終使得戰火消弭,中原與六方鄰邦年年都會舉辦一次友好競技賽事,民族間的隔閡由這賽事之中漸漸消融——融合——共享——超越!

民間津津樂道的是當年那位富有傳奇色彩的一品縣令,談笑間扭轉乾坤,以謀略睥睨天下,率神龍奇兵與強虜巔峰對決,消弭戰火,從而——

名冠天下!

—本書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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