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窘得要哭,"我自己也不願意這樣的嬌嫩呀!……"我說。
小朋友驚醒了似的,緩和了下來,溫慰我說:"是呀,我們誰也不願意和誰不一樣,可是一切種種把我們分開了,――看後來罷!"
窗外的雪不住的在下,扯棉搓絮一般,綠瓦上勻整的堆砌上幾道雪溝。母親和我是要回家過年的。小朋友因為他母親要去上工,也要年前回去。我們隻有半天的聚首了,茫茫的人海,我們從此要分頭消失在一片紛亂的城市叫囂之中,何時再能在同一的屋瓦之下,抵足而眠?
我們戀戀的互視著。暮色昏黃裏,小朋友的臉,在我微暈的眼光中漸漸的放大了。緊閉的嘴唇,緊鎖的眉峰,遠望的眼神,微微突出的下頦,處處顯出剛決和勇毅。"他宰豬――宰人?"我想著,小手在衾底伸縮著,感出自己的渺小!
從母親那裏回來,互相報告的消息,是我們都改成明天――一月一日――回去了!我的父親怕除夕事情太多,母親回去不得休息。小朋友的父親卻因為除夕自己出去躲債,怕他母親回去被債主包圍,也不叫她離院。我們平空又多出一天來!
自夜半起便聽見爆竹,遠遠近近的連續不斷。綿綿的雪中,幾聲寒犬,似乎告訴我們說人生的一段恩仇,至此又告一小小結束。在明天重戴起謙虛歡樂的假麵具之先,這一夜,要盡量的吞噬,怨詈,哭泣。萬千的爆竹聲裏,陰沉沉的大街小巷之中,不知隱伏著幾千百種可怖的情感的激蕩……
我栗然,回顧小朋友。他咬住下唇,一聲兒不言語。――這一夜,緩流的水一般,細細的流將過去。將到天明,朦朧裏我聽見小朋友在他的床上歎息。
天色大明了。兩個護士臉上堆著新年的笑,走了進來,替我們洗了澡。一個護士打開了我的小提箱,替我穿上小白絨緊子,套上白絨布長背心和睡衣。外麵又穿戴上一色的豆青絨線褂子,帽子和襪子。穿著完了,她抱起我,笑說:"你多美嗬,看你媽媽多會打扮你!"我覺得很軟適,卻又很熱,我暴躁得想哭。
小朋友也被舉了起來。我愣然,我幾乎不認識他了!他外麵穿著大厚藍布棉襖,袖子很大很長,上麵還有拆改補綴的線跡;底下也是洗得褪色的藍布的圍裙。他兩臂直伸著,頭麵埋在青棉的大風帽之內,臃腫得像一隻風箏!我低頭看著地上堆著的,從我們身上脫下的兩套同樣的白衣,我忽然打了一個寒噤。我們從此分開了,我們精神上,物質上的一切都永遠分開了!
小朋友也看見我了,似驕似慚的笑了一笑說:"你真美呀,這身美麗溫軟的衣服!我的身上,是我的鎧甲,我要到社會的戰場上,同人家爭飯吃呀!"
護士們匆匆的撿起地上的白衣,扔入筐內。又匆匆的抱我們出去。走到玻璃門邊,我不禁大哭起來。小朋友也忍不住哭了,我們亂招著手說:"小朋友呀!再見呀!再見呀!"一路走著,我們的哭聲,便在甬道的兩端消失了。
母親已經打扮好了,站在屋門口。父親提著小箱子,站在她旁邊。看見我來,母親連忙伸手接過我,仔細看我的臉,拭去我的眼淚,偎著我,說:"小寶貝,別哭!我們回家去了,一個快樂的家,媽媽也愛你,爸爸也愛你!"
一個輪車推了過來,母親替我圍上小豆青絨毯,抱我坐上去。父親跟在後麵。和相送的醫生護士們道過謝,說過再見,便一齊從電梯下去。
從兩扇半截的玻璃門裏,看見一輛汽車停在門口。父親上前開了門,吹進一陣雪花,母親趕緊遮上我的臉。似乎我們又從輪車中下來,出了門,上了汽車,車門砰的一聲關上了。母親掀起我臉上的毯子,我看見滿車的花朵。我自己在母親懷裏,父親和母親的臉夾偎著我。
這時車已徐徐的轉出大門。門外許多洋車擁擠著,在他們紛紛讓路的當兒,猛抬頭我看見我的十日來朝夕相親的小朋友!他在他父親的臂裏。他母親提著青布的包袱。兩人一同側身站在門口,背向著我們。他父親頭上是一頂寬簷的青氈帽,身上是一件大青布棉袍。就在這寬大的帽簷下,小朋友伏在他的肩上,麵向著我,雪花落在他的眉間,落在他頰上。他緊閉著眼,臉上是淒傲的笑容……他已開始享樂他的奮鬥!……
車開出門外,便一直的飛馳。路上雪花飄舞著。隱隱的聽得見新年的鑼鼓。母親在我耳
旁,緊偎著說:"寶貝呀,看這一個平坦潔白的世界呀!"
我哭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