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陶奇的暑期日記(1 / 3)

1953年7月14日晴

昨天早晨,在發過成績報告之後,張老師把我留下了。

她笑著問我:"陶奇,你對於你自己的學習成績滿意不?"

我本來自己覺得還滿意。我的算術、曆史、地理、美術、體育,都是五分,語文、自然和音樂,都是四分;就沒有三分的。但是我一想,我還有三種科目是四分的,到底還不算頂好,就說:"我不滿意,我下學期還要努力,決心消滅'四分'。"

張老師問說:"你知道我對你的學習成績滿意不?"

我抬頭看看她的臉,說:"我不知道……"

張老師說:"我不大滿意!特別是你的作文,你沒有盡到最大的努力。"她說話的時候,一直是笑著,可是我的臉"轟"的一下就紅了,頭也抬不起來。

張老師把我拉到她的身邊,看著我,很嚴肅又很溫和地說:"陶奇,你是能寫的,但是你不好好地寫。你的條件比誰都好,你家裏有那麼多的書。我知道你看的書很多,你姐姐說你把《呂梁英雄傳》和《卓婭和舒拉的故事》都看完了。"

我低著頭說:"我看書盡是瞎看。我就是看故事,快快地看完就完了。許多字我都不認得,有的時候連人名和故事都記不清。"

張老師笑了起來,說:"你這個形容詞倒是用得恰當,'瞎看',看完了和不看一樣!看書一定要細細地、慢慢地看。

你這種'瞎看'的習慣,一定要改。不過你有一件長處,你很會說故事,同學們不是都受聽你說故事嗎?"

我不好意思地笑了笑說:"說和寫就不一樣,說就容易,寫就寫不出來。"

張老師說:"那怎麼會呢?話怎麼說,就怎麼寫。"

我說:"我有許多字不會寫。還有,我的形容詞太少了!

有的時候,我的話很多,就是形容不出來,我就索性不寫。"

張老師笑了說:"所以我說你看書要慢慢地看,看每一個字是怎麼寫的;要細細地看,看人家形容一件東西的時候,是怎麼形容的。你說你不會形容,可是我知道你很會學人,我看見過你學鄭校長。"

我的臉又紅起來了。那是在一次課間休息的時候,我偷偷學給大家看的,張老師怎麼會看見了呢?!

我笑著沒有話說。

張老師追問我說:"你學得像極了,你是怎麼形容她的呢?"

我沒有法子,就說:"鄭校長不是長得很矮嗎,所以她說話的時候,總是踮起腳尖,端起肩膀,用左手的大拇指和中指扶一扶眼鏡,然後就咳嗽一聲,抬高嗓子,說:'孩――子――們!'"說到這裏,我看見張老師不笑了,就趕緊停住,說:"我知道我不應該……"

張老師笑了一笑,說:"我還看見你學過李春生。"

我也笑了,說:"李春生剛來的時候,總是不擤鼻涕,因為鼻子不通,說話總是嗚囔嗚囊地……"

張老師說:"你是班裏的'衛生幹事',你應該好好地勸他,不應該學他,嘲笑他。你還喜歡給同學起外號,比方說你管範祖謀叫'四眼狗',因為他戴眼鏡……"

我心裏難過極了!張老師對於我淘氣的事情,知道的真多真清楚呀!我趕緊說:"就為這一件事,範祖謀和我大吵了一頓,從那時候起,我就沒有再給同學起過外號了。本來我說'四眼狗'也沒有什麼壞意思,我爺爺給我講過太平天國的故事,說太平天國有一位勇敢的將軍,名叫陳玉成,他的外號就叫'四眼狗'……"我說不下去,眼淚都快掉下來了。

張老師又笑了,說:"我們都知道你淘氣,可是我們中國古語說'淘氣的小子是好的,淘氣的姑娘是巧的。'從前所謂淘氣的孩子,都是心思很活潑的。比方說你會學人,會給人起外號,都是你眼睛尖銳的地方。你會看出每一個人形象的特點,把他突出的地方誇大了。不過我願意你把你的尖銳的觀察力,放在幫助你描寫的一方麵,不用它作尋找人家身體上,或是別方麵的缺點的工具。"

我用手背擦了擦眼睛,點了點頭。

張老師又笑說:"你還會編歌,聽說你們跳猴皮筋時候唱的歌,差不多都是你編的。"

我搖了搖頭,說:"那是我們大夥編的――編歌很容易,說順了口就行。從小我爺爺就教給我背古詩,都是很順口的,像'床前明月光'……"

張老師就笑問:"這首詩是誰做的?"

我說:"是唐朝的李白。"

張老師笑說:"對!好!你爺爺舊文學的根底很深,所以我說你的條件好得很,你爸爸不也是一個作家?你看你姐姐,她就會寫文章,她不是一向都是班裏的黑板報編輯嗎?"

我說:"我爸爸前幾天又到鞍山體驗生活去了。"

張老師說:"話說回來吧,拿你這麼多的有利條件,你對你作文方麵,想怎樣來'消滅四分'?"

我想了一想,說:"我從下學期起,一定好好地做作文……不,我趁著暑假裏沒有什麼事,就開始練習做幾篇。"

張老師說:"你在暑假裏好好地寫日記好不好?每天寫它一千字左右,就是很好的練習。"

我吐了一下舌頭,笑說:"一千字左右!那太多了,我哪有那麼多話說!"

張老師笑說:"你忘了你寫過一千多字的文章!像《西郊公園的一天》、《我的母親》和《我們的隊日》這幾篇作文,你都寫了一千二三百字。"

我說:"西郊公園太好玩了,動物又多,猴子啦,大象啦,寫起來就沒個完!還有我的母親,我對她熟極了,我就有許多話說。我們過隊日的時候,節目也多,也有意思。別的題目,我就寫不出來,每次我隻能寫二三百字!"

張老師笑了起來說:"寫日記就不同了,都是你身邊熟悉的事情,也好玩得很。"

我說:"暑期生活,左不過是作暑期作業,找同學玩,吃飯,睡覺……多麼單調!"

張老師說:"你試試看。你不要盡寫每天什麼時候起床,什麼時候學習,什麼時候吃飯,睡覺,像排課程表似的,就沒有意思了。你要寫每天突出的一件事:你看見了什麼人,玩了什麼地方,看了什麼書,作了什麼事,聽了什麼故事,詳細地,生動地,把它敘述描寫了下來。就是這一天什麼可記的事都沒有,你還可以抄下你所看過的書裏麵的,你最喜歡的一段,或是什麼人說的一段話,什麼人來信裏寫的一段話……反正一天都不讓它空著,長短倒無所謂。我相信你一定會寫長的……"她一麵說著,就打開抽屜,拿出一個厚厚的本子來遞給我。我接過打開一看,原來是一個牛皮紙麵,紅格稿紙訂成的本子。張老師說:"這稿紙每頁是五百字,這裏有一百頁光景。這是我從前自己訂的日記本,現在送給你吧。你看,這麼厚厚的一本!等你暑假過完了,這本子也寫滿了,那時候你該多麼高興!"

我雙手把這厚厚的本子抱在胸前,連心帶臉都熱起來了!我說:"張老師,謝謝您!我一定堅決完成任務!"

張老師笑了,拍著我的肩膀說:"這不過是我對你的建議,你不要把它當做一個負擔!你隻好好地注意每天在你身邊所發生的一切事情,想寫什麼就寫什麼,隻要把它寫得自然、生動就行。不會寫的字問姐姐,不會用的形容詞請教你爺爺――先試幾天看看,覺得有意思呢,就接著寫下去。我們就這樣定規好不好?"

我又謝了張老師,緊緊地抱著那本子,飛快地跑了回來。

爺爺、奶奶和姐姐都在家。我喘籲籲地把成績報告和本子都給爺爺他們看了,又把張老師對我說的話,大概說了一遍。爺爺很高興,說:"張老師一定覺得你還能寫,你要好好地寫下去。"奶奶就忙著替我擦汗,又遞給我一杯涼開水,一麵說:

"你看你熱得這樣!還不好好地走路,總是跑!"姐姐一麵細細地看我的成績報告,一麵笑對爺爺說:"小奇也許會寫得好,就是她有一個毛病,'虎頭蛇尾'。"

我看了她一眼――姐姐總是挑人的短處!不過她對我的批評常常是對的,這句形容詞也值得記下來,"虎頭蛇尾"!那麼大的一個腦袋,那麼細小的一條尾巴,多難看,多可笑!

以上是昨天的事。今天我沒做什麼,就是在家休息。

我真高興,我已經寫了六頁半,三千多字了。照這樣寫下去,這個本子就不夠用了!這是個很好的開端,我一定不要"虎頭蛇尾",我要多多地寫,不間斷,堅――持――下――去!

胳臂都酸了,明天再寫。

1953年7月15日晴

今天一早我爬起來,就往上屋跑,再晚一會兒媽媽就上班去了!

堂屋飯桌上擺著媽媽用過的碗筷。我一麵叫媽媽,一麵跑進裏屋去。媽媽低聲搖手說:"你別嚷,對麵屋裏你爺爺和奶奶還沒醒呢。"我看見媽媽穿一條淺灰色的褲子,上麵是一件淺黃底印小綠花的短袖襯衫,腳下是一雙擦得雪白的帆布涼鞋,顯得又好看又涼快。我說:"媽媽,你從前總是穿灰布製服,現在也打扮起來了。"媽媽一邊梳著頭發,一邊說:"病人喜歡明朗的顏色,總穿灰色製服,會給病人一種陰鬱的感覺。現在我要去了,上班以前,我們還要學習外文。你在家好好休息,好好溫習功課,今晚若沒有別的事,我七點鍾就回來的。"媽媽說著拿起公事包就向外走,我趕緊跟上拉著媽媽的手,送她到門口。

早飯後我訂了生活計劃:早起,作廣播體操,幫姐姐收拾屋子,幫爺爺澆花、潑街。早飯後幫奶奶洗碗,以後做"暑假作業"。午飯後睡午覺。下午是自由活動。晚上記日記。此外每星期二上午八點到十點,幫曾雪姣補習語文。這工作是我自動要作的,我一定要有恒心,堅持下去!

八點半了,媽媽還不回來,我要洗澡睡覺了。

1953年7月16日晴

今天王瑞芬來了,叫我找王瑞萱玩去,我真是不想去!

王瑞芬和姐姐同班,她們是最好的朋友,她家去年才從天津搬來,就住在我們胡同西頭的一個紅漆大門裏。她的妹妹王瑞萱和我同班。王瑞萱剛來的時候,天天坐著三輪車上學。李春生最愛逗她,天天帶著幾個淘氣的男同學,遠遠地看見她來了,就排隊站在門邊,把手一伸,把腰一躬,齊聲說:"小姐!請您下車。"放學的時候,也是大夥搶先走出門外,站在車邊,鞠躬說:"小姐,請您上車。"把王瑞萱氣哭了好幾次。林宜就勸告了李春生,說幫助同學應該說服,不應該譏笑,又把這情況反映給張老師。有一次張老師在我們家裏和王瑞芬談起,王瑞芬很難過地說:"就是我母親的主意嘛!她對於我們從前那種腐化的生活習慣,總是舍不得放棄!

我對我母親說別讓我妹妹坐車上學,我母親還生氣呢,她說'你妹妹的事,你就不用管了,你小的時候,還是坐汽車上學呢!'就是我自己騎車上學,我母親也不願意,說是怕我撞著碰著。架不住我一定要騎,她也沒有法子。其實我妹妹也不願意坐車,也不要人送,怕同學們笑話。就是我母親不放心她一個人走路……"我在旁邊聽著,就說:"我每天上學就從你們門口經過,以後由我來帶她好不好?"王瑞芬高興得拉住我的手說,"那太好了!瑞萱在各方麵都需要向你學習,你多帶帶她吧。"張老師也說很好,姐姐提醒我要堅持到她習慣了走路為止,我也答應了。

從那時起,我天天和她一塊上學,一塊回家。下雨下雪的日子,我們都穿膠鞋打傘,也不坐車。起先她母親很不放心,後來也高興了。有一天她對我說:"瑞萱走路上學倒走胖了,現在飯量也大多了。"

瑞萱也有她可愛的地方。她很有禮貌,同學們借給她東西,她總說"謝謝";若是踩了人腳一下,她也總說"對不起"。學習也很努力,衣服穿得也整齊清潔。張老師若是誇她一句,她就興奮得紅著臉笑。她的缺點就是不愛勞動。她最怕"掃除",人家在課室掃地,她拿著掃帚站在門口,用手絹捂著鼻子。同學都不讚成她這種不愛勞動的態度;尤其是李春生,每次看見她這樣子,他就向她鞠躬,說:"小姐,您上一邊歇著去吧,小心塵土迷了您的眼睛。"

她在學校裏不大說話,也不和人打架;可是在家裏脾氣就大啦。衣服沒有熨平不穿,鞋沒有擦亮不穿,每天都得保姆給她把手絹掖在袋裏,把書包給她背上,拉著她的手送到門口。那保姆還囑咐我說:"陶小姐,你好好地照應妹妹呀!"

我真不喜歡人家叫我"陶小姐"!而且王瑞萱也不是我"妹妹",她比我還大十個月!

但是慢慢地她就好了,晚上放學回來,常到我們家裏來做功課――她本來有一位家庭教師,後來這位教師到一個機關就業去了――在我們家裏的時候,我做什麼勞動,她都參加,還覺得很有趣。有一天我們家裏包餃子,她問奶奶要了一張餃子皮,也學著包。她越包越高興,那天她吃餃子吃得比誰都多!

我可不喜歡到她家裏去!她家裏很鬧。她母親現在不打牌了,就每天開留聲機,吵得我們看書也看不下去。我們做功課的時候,她還常常叫人送些糖果餅幹來給我們吃,像開"茶話會"似的。我回家就吃不下飯,姐姐就不讓我去了。姐姐自己也很少去,總是王瑞芬到我們家來。姐姐很喜歡王瑞芬,說她是一個好團員。我仿佛聽見姐姐對媽媽說過,王瑞芬的父親是天津的大資本家,去年"五反"的時候,王瑞芬的表現非常之好。

寫得不少了,今天又寫了兩頁半!

1953年7月17日晴

今天我們接到了兩封信。

第一封是爸爸的,他寫得真好,現在我把它抄在下麵:

……在去鞍山之前,我從沈陽曾坐火車穿過內蒙古草原,在鄭家屯與遼陽之間,看到了一幅奇麗的景色!這是一個萬裏無雲的天,太陽正落到地平線上,一片蒙蒙的金光,籠罩住這無邊無際的深綠色的草原。一個穿著紅上衣的牧馬的小姑娘,站在水池邊,用鞭子輕輕地打著水玩。夕陽照在水麵上,把這小池變成一麵橙黃色的鏡子。一群棕色的馬,自由自在地在吃草,夕陽照在馬背上,又成了深紫色的。這些顏色塗抹在一起,就是一幅極其和諧極其美麗的圖畫!

火車穿過鞍山市,煙囪密得像樹林一樣。從這樹林般的煙囪裏,吐出漫天的白茫茫的煙,把太陽都襯成淡黃色的。鞍山車站卻很冷靜,站房不大,柏油路上沒有幾個行人,工人們都上班去了。

我很興奮,明天起便開始投入這偉大的建設,以後也許不常寫信,你們放心吧……

第二封是誌願軍周少元叔叔寫給姐姐的:

親愛的陶真同誌:

你的來信收到了。我今天特意代表我們單位寫信感謝你對我們的鼓勵和關懷。由於你們的鼓勵,使我們的工作與學習大有提高。我時刻在想,你們在百忙的學習中為什麼勻出了寶貴的時間給我們寫信呢?你們寫信的目的是為什麼呢?為了我們在共同的反侵略戰線上取得勝利,為了實現我們的美好理想――共產主義社會。

陶真同誌,請你轉告高一乙第四團小組:王瑞芬、高玉敏……等同誌,她們的來信都收到了,我們單位上也有人分別回信了。祝賀全組同誌身體健康,學習順利!

你的朋友周少元7月2日

1953年7月18日晴

今天早晨,姐姐告訴我一件非常可喜的事情。

在七月二號,從日本來的第一隻換僑的輪船――興安丸上,有媽媽的表妹陳姨帶著她的女兒,和五百多華僑一起到了天津。她們在回廣東以前,要到北京來玩。媽媽曾寫信請她們來我們家裏住。昨天晚上,媽媽從醫院裏把陳姨的回信帶來了,信裏說:

……我們定規坐二十號晚七點鍾的直達車到你們那裏去。我雖然是第一次到北京,但是我知道你們的住址。你們很忙,不必來接吧。

十年不見,我多麼想你!小真一定是個大姑娘了,小奇也不小了吧?我們的小秋,不但急切地盼望看見偉大的新中國的首都,更急切地盼望看見兩個可愛的姐姐……

奶奶聽著姐姐念到這裏,就笑說:"聽見沒有?'兩個可愛的姐姐',小奇,你可得做出姐姐的樣子!"姐姐說:"小奇會的,她最愛當姐姐了。"回頭又笑對我說:"你可得到處樹立榜樣,你可能是她回國以後的第一個小朋友,又是她所接觸的第一個少先隊員……"我趕緊說:"那是自然的!"姐姐真是心細呀,她的思想總是跑在我的前頭!

奶奶說準備把陳姨她們安置在西廂房住。我把我的床讓給小秋,姐姐把她的床讓給陳姨,都鋪上幹淨的床單和席子,換上幹淨的枕套和毛巾被。我們倆就在外屋搭上兩張帆布床,把我們的鋪蓋挪了過來。收拾完大家都是汗淋淋的!奶奶一邊扇扇子,一邊說:"今天是'初伏',怪不得這樣熱!"姐姐說:"現在就這樣吧,到那一天我們再把這屋子打扮一下,買點花什麼的。"

晚飯吃的是湯麵。飯後大家都坐在院子裏乘涼。彎彎的新月,掛在天邊,疏疏落落的星辰,在深藍色的天空中閃爍。奶奶說:"今年的'愛國衛生運動'真是做得好,一個蚊子都沒有。要是從前呀,坐在院子裏,光打蚊子都來不及。"

奶奶說話,總愛提到從前。我可永遠想到將來。明天的事總比昨天的事更有意思。後天就有客人來住了,我最喜歡有客人來家裏住!小秋妹妹也不知道是什麼樣子?八九歲的小女孩總應該是好玩的。

1953年7月19日晴

今天是媽媽在家的日子。奶奶不讓我上媽媽屋去,她說:"你媽媽昨天夜裏多晚才回來,星期天你還不讓她多歇一會兒!"她要帶我上大菜市,說今天要吃點好的。

奶奶從前總不愛上大菜市,她不能多走路,坐三輪車嫌貴,坐電車又怕擠。解放以後,她不怕坐電車了,因為人家不但不推她不擠她,還扶她上下車,讓座位給她坐,把她樂得什麼似的。她總說:"真是毛主席教管得好,人心都變了,要是從前呀……"底下又是沒完沒了地,作起比較來了。

她雖然不怕坐電車了,但是她一個人去大菜市還是麻煩。她愛買許多零碎的東西,什麼黃花呀,木耳呀,幹筍呀,蘑菇呀,滿滿的裝了一籃;她一個人提不動,因此我還是她必要的助手。

我也喜歡去大菜市,那裏麵什麼都有,什麼都多。許許多多白衣白帽的售貨員,站在攤架中間,忙忙碌碌地秤這個,包那個。攤上的雞蛋堆得整整齊齊的像一座座的小山。水果和蔬菜攤上更是好看,紅的、紫的、綠的、黃的;各種顏色雜在一起,好像一幅水彩畫。豬肉、牛肉什麼的,就是一大片一大片地掛著,還有兔子、火雞什麼的。魚攤上可腥氣啦,可是那一條條,黃黃花花的鱔魚,擠在大木盆裏,粘滑滑的穿來穿去地扭纏在一起,多好玩呀!

我正蹲在木盆旁邊看鱔魚,身旁忽然出現了一雙穿著絲襪和鏤空白高跟皮鞋的腳,我還聞到一陣陣的香水氣味;抬頭一看,原來是幾個女外賓,在指指點點地說笑。一個灰白頭發的,翹著大拇指對售貨員說:"蒼蠅,一個沒有,很好!很好!"這時奶奶從後麵推我一把說:"走吧,今天人擠,你看起來就沒完啦!"

我們跟著人流,擠出門來,穿過陽光照得熱烘烘的大街。上了電車,車上還是擠。一位解放軍叔叔站起來,讓奶奶坐下,我緊靠她站著,菜籃放在我們的腳邊。奶奶一麵替我擦臉上的汗,一麵說:"今天來晚了,沒買著豬肝,現在買肉買肝的人可多了,從前就不同啦!"

到家我把菜籃往廚房裏一放,就往媽媽屋裏跑。媽媽躺在床上翻卡片呢,我一頭就滾在媽媽懷裏。媽媽笑著摸我的臉說:"乖孩子,先去擦擦臉洗洗手再來罷,你臉上都是粘的!"

我洗完回來,媽媽已經把卡片理起。我問媽媽這是什麼,媽媽說:"這是英文生字,星期天沒事拿出來溫習溫習。"我幫媽媽把卡片裝在匣裏,一麵說:"明天陳姨她們就到了,您去接的時候,也帶我去吧?"姐姐說:"時間太晚了,你不能去,你是照舊洗澡睡覺。不過我們回來的時候,若是你還沒有睡著,可以起來招呼一下……"

我知道再說也沒有用,媽媽說話是"說一不二"的!

午飯後孫家英的母親孫大娘來了。她是我們胡同的婦女代表,來找媽媽談街道托兒站的事,我聽著沒什麼意思,就自己回屋去睡午覺。

明天客人就來了!今晚我們都睡得早。

1953年7月20日晴

今天一早,我們就準備接待客人。

姐姐把屋裏桌子的抽屜都騰空了,準備給陳姨她們放東西,又在桌上放了幾本畫報和小說。我本來想把我的那隻小黃玻璃母雞和四隻小鳥,也擺在桌上;可是後來一想,這玻璃玩意兒很脆,萬一讓小秋摔破了,怪可惜的。我猶豫了一下,又收起來了。

姐姐說她有事要上學校去,順便也去買花,就匆匆地推著車子走了。

姐姐剛走了一會,張老師就來找她。聽說姐姐出去了。張老師就要走,奶奶和我一定拉她到屋裏歇一會兒。

張老師笑著問我:"你這兩天都作些什麼?"我說:"除了作暑期作業,就幫奶奶、姐姐作點家事,自己也洗點小衣服,學著縫鈕扣,補襪子……"奶奶笑說:"你聽她的!仿佛她什麼都會,其實呀,她作什麼事都慌慌張張地,洗衣服又費水又費胰子!她補了一雙襪子,已經丟了我兩根針了!"我臉紅了起來。我最怕奶奶和張老師談話,她老人家總是給人泄底!

張老師笑說:"陶奇倒是喜歡勞動,她在學校裏'衛生幹事'的工作做得不錯,又幹淨又細心……"奶奶仿佛很高興,嘴裏卻說:"老師說的好,在學校裏有老師看著嘛,在家裏就比姐姐差多啦。"我怕奶奶再說下去,就趕緊問:"張老師,您暑假裏不到哪兒去嗎?"張老師說:"這月底我大概到北戴河'教師之家'去休息十天……"奶奶接過來問:"什麼是'教師之家'呀?我怎麼沒聽說過?"張老師說:"這是一件新事情。政府為著照顧教師們的健康,在青島、北戴河和頤和園都給我們預備了休息站,每個教師都可以去休息十天半個月的。"奶奶歎息說:"人民政府多好,什麼都想到了。本來是嘛,小學教師多煩嗬,整天和這一群猴子打交道!"張老師看著我笑了,說:"休息也許是需要的,秋天上課的時候,精神可以更好一點。要說'煩'那是沒有的。我就喜歡這一群猴子!"

過了十一點鍾,姐姐還不回來,張老師就走了。我送她到門外。張老師站住問我:"是你幫曾雪姣溫習語文不是?她有時候會寫錯字,你要注意幫助她分別字義和字形,也要她練習作句子。她平時就非常努力,你作事也很負責,我相信你們一定會溫習得好。"我表示我一定要好好地幫助曾雪姣。

我本來也想告訴張老師,我這幾天的日記都寫得很多,但是張老師沒有問,我也就不提,萬一……

我真愛張老師!我們一班同學都愛她,這一年上她的課,我們都感到快樂。她從來不發脾氣,連對最淘氣的,不守紀律的李春生也不發脾氣。不過在上張老師的課的時候,李春生也沒有搗亂過。因為張老師講得太好太有意思了,我們都使勁地聽,李春生也顧不得扔紙條、疊飛機了!可惜下半年張老師就不教我們了。聽六年級的同學說,六年級主任郭老師也好極了。可是我想張老師是最好的了!

我們都吃過午飯,姐姐才回來,還帶了一把花。奶奶說她暑假裏比上學時候還忙,也不知忙些什麼,一點休息都沒有。姐姐笑著沒有言語,把花插在瓶裏,裝上水,放在客人屋裏,又出來用涼開水泡了一碗飯。我趕緊幫她溫了一碗菜,坐在旁邊看著她吃。她真是積極呀,總是把團的工作放在前麵,怪不得媽媽常說我應當向姐姐學習!

我洗完澡,記完日記,媽媽和客人還沒有回來!

1953年7月21日晴

昨天晚上,十點多鍾,媽媽帶著客人回來了。

姐姐提著兩個大提箱進來,對我說:"媽媽叫你過去看看陳姨和妹妹呢。"我趕緊起來跑到上屋去。

陳姨很年輕,胖胖的,卷著頭發,穿著白短袖襯衣和灰色長褲。小秋是短頭發,白白瘦瘦的臉,穿一身粉紅衣服。陳姨看見我就笑說:"我們把你吵醒了吧?"一麵又推小秋說:"小秋,這是二姐。"小秋看著我笑了笑,我也笑了笑。媽媽又叫我先去睡覺,我隻好出來。我躺在床上等著,隻聽見上屋她們在慢慢地吃,慢慢地談……不知怎樣我就睡著了。一覺醒來,看見裏屋燈光很暗,聽見媽媽和陳姨還在輕輕地說話,仿佛陳姨在哭,又擤鼻涕,媽媽在輕輕地勸她,我隻聽出一句:"化悲痛為力量。"我聽著聽著,又睡著了。

今天清早起來,媽媽已經走了。陳姨還在睡,姐姐正在裏屋和小秋輕輕地說話,看見我就說:"你帶小秋洗臉去吧。"小秋笑嘻嘻地就過來拉著我的手,我們一同到上屋去。

陳姨起來後,我們一同吃過早飯,姐姐提議今天上午去逛街,看看書鋪,給小秋買幾本連環畫什麼的。陳姨也讚成。我正幫忙給小秋換衣服換鞋子,忽然想起,不好了,今天是我幫助曾雪姣補習的日子,怎好脫課呢。我同小秋說我不能去了,她就撅起嘴來說:"不,我要你去,你去跟同學說一聲不就行了嗎?"她真是好玩,一會兒的工夫,就和我那麼親!我好容易把她說服了,拿起書包出門,小秋還送我到門口,一連招手說:"再見!"

曾雪姣是新加坡的華僑,她的父母沒有回來。她住在孫家英家裏,因為孫家英的父親(一位模範火車司機),是她的舅舅。曾雪姣的腿有毛病,不能多走路,所以我到她那裏去給她補習。孫家英的家就住在我們胡同的東頭,是一個大院。和她同院住的還有李春生,他們那裏可熱鬧啦。

我一進門,李春生和他的三四個弟弟妹妹,就把我圍起來了,他們七嘴八舌地問我為什麼不來玩,我說我們家來了客人啦,一麵說一麵往西廂房曾雪姣住的屋裏走。曾雪姣已經把桌子整理好,書本鉛筆也都放好了。她和孫家英正在看一本連環畫呢,看見我來了,才把書合上。我問:"你看什麼呢?"曾雪姣說:"是李春生租來看的孫悟空和豬八戒的故事……"這時在門口站著的李春生也進來了,孫家英就說:"她們要溫習功課了,我們都出去吧。"說著她自己也出去了。

我記著張老師的話,在替她詳細講了幾課書之後,就讓她默寫幾個形狀相像的字,如同:"閱、間、問、聞。"我又告訴她怎樣分辨這幾個字形,又讓她把這個字分別地寫了幾遍。我偶然抬起頭來,看見李春生雙手搭著涼篷,蓋在眉上,扒在玻璃窗上往裏看呢。他把鼻子都壓扁了!我們看鍾已經十點過十分了,就把書收拾起出來了。

我們搬個小凳子,坐在院裏樹下。李春生站在當中,連說帶表演,就給我們講起美猴王來了。他縮著肩膀,拳著胳臂,耷拉著手,眼睛一眨一眨地左右亂張,嘴也一癟一癟地左右亂動;忽然一跳就跳起多高,隨手拿起地下的一根破傘柄,把眼一瞪,鼻子一皺,嘴裏大喝一聲:"潑魔休走,吃老孫一棒!"他旋風似的轉了一個身,使勁一甩,"金箍棒"滑了手,正甩在曾雪姣屋子的窗戶上,玻璃嘩啷一聲就碎了。我們本來正笑得東倒西歪,一下子就都愣住了。李大娘從南屋,孫大娘從北屋,同時都出來了。李春生站在院子當中,還勉強地搓著手笑呢,我趕緊到曾雪姣屋裏,拿出書包,低著頭穿過院子,就回家來了。

姐姐她們還沒有回來。我對爺爺奶奶說了李春生的事,我說:"李春生是太淘氣了,孫家英說李春生常把李大娘急得掉眼淚。"奶奶說:"李大娘掉眼淚,還是因為李大爺剛死不久的緣故。她孩子多,一天洗洗弄弄做不完,還得做活計養家,天氣又熱,李春生再一淘氣,怪不得她要急的。"爺爺說:"李春生的爸爸在的時候還好一點,他擺個小攤,家裏還能維持,李春生也不敢淘氣。"我說:"他表演的孫猴子可真像,哪天在廣場或者草地上,請他來好好表演一回倒不錯。"

下午在家和小秋玩,晚飯後早睡。

1953年7月22日晴

今天一早,爺爺帶陳姨、姐姐、我和小秋一塊去逛中山公園。

我們在天安門前下了車。小秋高興得拉著我說:"我們中國的皇宮怎麼這麼大,牆怎麼這麼高呀!又是紅的金的,太好看了!日本的皇宮就是灰色的,也沒有這麼高大的門樓!"姐姐說:"現在我們皇宮變成博物院了。這門樓就是每年五一節和國慶節,毛主席檢閱我們遊行隊伍的地方。那天才熱鬧呢,數不清的旗子,過不盡的人……"我說:"可不是嗎!最好看的是我們少先隊的隊伍了。我們小學的少先隊員們還不能參加遊行,可是我們有的就參加了天安門對麵廣場上少先隊的觀禮隊伍。等到遊行的隊伍剛剛過完,我們就一下子擁到橋邊來,抬頭拍手使勁地喊:'毛主席萬歲'。毛主席在天安門上向我們招手,我們高興得跳起多高,把花都甩丟了,喉嚨也喊啞了!"爺爺笑說:"毛主席看著你們也高興呀,都是他一手栽培起來的子孫嘛!"

我們進了公園。公園裏真熱鬧呀!四五位阿姨帶著一大群穿著雪白的圍裙的小弟弟小妹妹們在做遊戲。樹蔭底下,還有小朋友們在看書。石桌上有工人叔叔們在下棋。長椅上有七八個戴著紅領巾的小朋友,圍著兩位解放軍叔叔在談話。我們邊走邊看,走到耀眼的玉石牌樓,往西一拐,到了一所房子前麵,上麵寫著"唐花塢"。小秋拉著爺爺問:"什麼叫做'唐花塢'呀?"爺爺笑說:"小秋真是個聰明的孩子,有不懂的就問。我們中國在一千多年以前,唐朝的時候,就懂得用暖室來藏花了。'塢'就是花房的意思……"爺爺還沒有講完,小秋又往前跑了,陳姨和姐姐就跟了去。爺爺說他要在台階上坐下歇一歇,我就站在一邊。

我說:"爺爺,您說怎樣才算一個聰明的孩子呀?"爺爺笑了,說:"'聰'是耳朵聽得真,'明'是眼睛看得清楚……"說到這裏,爺爺站了起來,指著前麵問:"前麵那些花和樹都是什麼顏色呀?"我說:"鬆樹、柳樹和草都是綠的。花也有紅的,也有黃的。水的顏色我說不上來了。"爺爺說:"綠和綠又不同,你看鬆樹的綠色多暗呀,這種綠叫做'蒼';草的綠色淺多了,和那邊卷著的美人蕉葉子差不多,這種綠叫做'碧';柳樹的綠色,又比草深些,比鬆樹淺些,這種綠叫做'翠'……"我笑說:"爺爺,您從哪兒學來的這麼多的字眼兒呀?"爺爺也笑說:"我是書上學來的。關於顏色,會畫畫,會繡花的人,都知道得很多。就像你奶奶,她年輕的時候常繡花。她針線匣裏的花線,就有幾十種顏色,她都叫得上名字來。她從前繡的鴛鴦蓮枕套,顏色配得才漂亮呢!"我想起一件事,就說:"怪不得去年我們那一小隊,給誌願軍叔叔寄慰問袋的時候,奶奶說她可以給我們繡花。林宜提議請奶奶繡個和平鴿,範祖謀給畫出來了。奶奶在白線裏還參點灰線和藍線,繡出來顯得更白了;配上紅的眼睛,真是好看。"爺爺點頭說:"無論哪種手藝都是學問――還有,'學問'這兩個字,就是包含'學習'和'發問'。肯學習的人,一定不怕發問。"我笑說:"爺爺,連我們的張老師都誇您的學問好。"爺爺很高興地說:"你們的張老師是一位很好很可愛的老師。"我笑說:"您就是一位很可愛、很有學問的老爺爺!"爺爺笑問:"你呢?"我說:"我是一個很淘氣、很笨、很不可愛的小姑娘!"爺爺笑說:"不對!你是很淘氣,卻很可愛;一點不笨,卻也不愛發問的一個小姑娘!"我不好意思地過去使勁抱著爺爺的胳臂,輕輕地說:"我以後一定多發問,您可得都告訴我呀!"

出園回家的路上,我們五個人慢慢地走。我一聲不響,仔細地看,仔細地聽。我從前就沒有注意到,我們的周圍是多麼豐富,多麼美麗呀!

1953年7月23日雨

今天下雨。姐姐一早就和王瑞芬一塊到學校去了。奶奶和陳姨在上屋包餃子;我和小秋在旁邊玩她的娃娃。

這個小日本娃娃,穿著紅花長袖子的衣服,係著寬寬的腰帶,穿著夾腳指頭的厚底鞋;大襟裏還插著一把金紅色的小折扇;黑黑的頭發,小小的嘴,圓圓大大的眼睛,真是好看極了。

我們輪流地抱著她,摸她的臉,給她理理頭發。我說,"日本人倒是和我們一樣,頭發都是黑的。"小秋說:"那可不一定。從前我們住的那座山上,有一所養育院,裏麵就都是黃頭發的日本孩子,還有黑皮膚鬈頭發的……"陳姨說:"那是'混血兒',是日本女人和美國占領軍的白種或是黑種的軍人們生的孩子,所以他們的頭發有黃的,皮膚也有黑的。"回頭又對奶奶說:"這些孩子才可憐呢,走到街上,街上的孩子們都拍手笑他們,羞他們。那些黃頭發藍眼睛的,和黑皮膚鬈頭發的孩子,看見自己的頭發眼睛和別的日本孩子不一樣,就想把頭發弄黑了,皮膚弄白了;但是他們把眼睛揉紅了,也黑不起來,把皮膚都擦破了,也白不起來,他們就氣得大哭……"我問:"他們的爸爸媽媽呢?"陳姨說:"他們的爸爸不要他們,媽媽又養不起他們,他們就隻好都住在養育院裏……"我剛要說話,奶奶趕緊就問:"聽說日本人民生活很苦,是嗎?"陳姨說:"可不是,失業的人多著呢,享受的就是美國的軍官們,戰爭勝利以後,美帝國主義就把日本'軍事占領'了,到處占用房子,占用田地做軍事基地,滿街上橫衝直撞,您要看見他們那種凶橫的樣子,真會把您氣死。苦的還是日本的老百姓。"奶奶歎口氣說:"我們中國人總算熬過去了!從前我們街上還不盡是那些可恨的日本兵、美國兵……感謝毛主席領導得好,把那些人都趕走了。如今我們這裏也有外國人,他們客客氣氣地,都是我們的朋友。"

今天下午睡午覺的時候,我心裏盡在想日本的"混血兒"的事情,我真是替他們難過又生氣。我若是一個"混血兒",我長大了,一定要打倒美帝國主義!

小秋真是不自私,今天她把她的玩意兒都拿出來大家玩了。我覺得很慚愧,因為我把我的玻璃小雞藏起來了。在晚飯以前,我也把小玻璃雞和別的玩意兒,都拿了出來,我們玩得很高興。

1953年7月24日晴

今天下午我帶小秋去看曾雪姣,恰巧林宜和範祖謀都來了,他們亂紛紛地正在議論呢。一看見我進來,林宜就說:"我們本來要去找你,你來了就更好了。後天夜裏不是月食嗎?我們這一小隊,暑假裏隻剩了我們五個人了。如今又不過隊日。後天晚上我們在一塊看月食,聽月食講話好不好?"我們都說:"好!"孫家英說:"聽月食講話,就得有收音機……"我說:"我家就有收音機,你們到時候就到我們家來吧。"這時李春生抱著小弟弟也走了過來。我說:"李春生,你也來玩吧。"李春生搖頭說:"我不去,你們女孩子在一塊就是跳猴皮筋,穿珠子,玩小布人,沒意思極了。"範祖謀搶著說:"誰說是穿珠子,玩小布人呀!我們說的是一塊看月食,我和林宜也去。這本來是我們小隊的事,你不去也沒什麼!"李春生瞪起眼來,正要說話,林宜趕緊攔住說:"去,去,大家都去,我們後天晚上見吧。"回頭又對範祖謀說:"走,我們到什刹海遊泳去吧。"範祖謀皺起眉頭說:"我今天沒有空,還得到'少年之家'去學畫呢。"林宜說:"你不是答應教給我遊泳的嗎?我這一暑假就想把遊泳學好……"李春生向前說:"我教給你,那有什麼?我遊得也不賴!"範祖謀說:"好,你教給他吧,本來我遊得也不怎麼樣。"說完,就推自行車走了。

孫家英看他出了門,就說:"範祖謀這人就是自私!"曾雪姣扶著門框站著,說:"人家學習得可好,你看他哪一樣不是第一呀!"李春生扭過頭去,說:"他就是自私,太自私了!'第一'有什麼用處?人家若有什麼難題問他,他就說不會;等到張老師在課堂上一問,他就都會了!人若問他為什麼不幫助別人,他會瞪眼罵你,什麼'依賴性太重'啦!'自己不努力'啦。我呀,寧肯得個大雞蛋,也不去請教這位自私鬼!"林宜笑說:"他也是太自私,你也是不努力,我們都得團結互助才好。好,你就教給我遊泳去吧。"李春生高興得就把小弟弟往台階上一放,大聲說:"媽,我跟林宜遊泳去啦。"李大娘還沒有答應,他已經和林宜走出去了。

我們都進到曾雪姣屋裏去。我就問那天李春生打破玻璃的事,是怎樣了結的。曾雪姣笑說:"李春生還不是挨了李大娘一頓打,可是那塊玻璃孫大娘不讓賠,也就完了。"孫家英說:"底下還有呢。那天下午張老師來了,李大娘把李春生告下來了。張老師提議李大娘三個星期不給李春生租小人書的錢,把這錢給我媽作為賠償費。後來張老師進屋去又和李大娘談了半天,李大娘答應以後不打李春生了。張老師還說李春生喜歡看書,她可以帶他到兒童圖書館去借。從那天起,李春生已經去了兩次圖書館了。"

我們又一起玩了一會兒,小秋和她們一會兒就熟了。孫家英給小秋講黃繼光的連環畫,小秋聽得眼睛都睜圓了。她問說:"黃繼光為什麼不怕死呀?我在日本的時候,看見那些美國兵上船開到朝鮮去的,都怕極了。他們哭,送的人也哭。聽說有的美國兵還嚇得自殺了呢!"我們三個人都搶著回答說:"那自然啦,美國人打到人家家裏去啦,他們打的是侵略別人的仗呀。他們人民誰願意到幾千裏外的朝鮮,去替他們的頭子們當炮灰呢?朝鮮人民軍和中國人民誌願軍就不同了。我們打的是保家衛國的戰爭,我們在家門口擋住敵人的進攻,那怎麼會怕死呢?"小秋點頭說:"對了!"

我們玩得很晚才回來。

1953年7月25日晴

今天早上,爺爺提議今夜去逛北海公園,劃船,看月亮,吃野餐。我們個個拍手讚成,爺爺真會玩呀!

這一天過得真慢!奶奶和陳姨忙著做吃的。姐姐忙著包裝吃的。我就教給小秋唱歌。

下午剛過六點,陳姨、妹妹、小秋和我,就先到了北海。我們好容易等到了兩隻船,我跟著陳姨,姐姐帶著小秋,就劃開了。水上好熱嗬,太陽直曬著!陳姨撐著小傘,小秋戴著草帽,姐姐也帶了一把大蒲扇。她看見我曬得直流汗,就把扇子遞過來給我。我不要。我曬一會兒不要緊,她曬多了會頭痛的。

我們不敢走遠,隻在漪瀾堂旁邊盤旋。果然過不一會,爺爺和奶奶帶著野餐籃子也來了。爺爺上了我們的船。奶奶上了姐姐的船,小秋看見爺爺來了,便也要上我們這邊來,陳姨就和她換了。

小秋和我並排坐在船中間。爺爺坐在船尾,笑著問小秋:"你說北海美不美?"小秋笑說:"美!"姐姐在那邊船上伸手一指說:"你看那島上高高的白塔,是三百多年前就蓋起的'西藏式'的塔……"我們兩個人就搶著問:"什麼是'西藏式'的呀?"姐姐說:"我們中國不是一個多民族的國家麼?我們有漢族、回族、蒙族、滿族……和許許多多的兄弟民族。每個民族蓋起房子來都有自己特別的形式,藏族同胞蓋的塔就是這樣的……"我說:"我們的兄弟民族,還有他們自己的服裝呢。在五一節遊行的時候,他們的隊伍最好看了,花花綠綠的。女人們還帶著一串一串的丁丁當當的首飾呢。"姐姐說:"他們的唱歌才好聽呢,舞蹈才好看呢!"我就對小秋說:"今天早上我教給你唱的那支《西藏舞曲》,就是藏族同胞跳舞時候唱的歌。還有那支《歌唱二郎山》,就是解放軍叔叔在修築到西藏去的公路的時候唱的。"小秋說:"二姐,等那條公路修好了,我們一塊到西藏去,好不好?"我問:"去做什麼?去玩呀?"小秋想了一想,說:"不,去為西藏同胞服務!"她進步得真是快呀!

太陽落下去了,水麵上一片紅光。媽媽還沒有來,我就站起來東張西望。果然不久從那邊長廊上,許多人中間,看見媽媽很快地走來了。我高興得大聲喊"媽媽",小秋也跟著我喊,一麵趕緊把船劃了過去。媽媽上了船,就笑向我說:"你大聲嚷什麼?人人都像你這樣嚷,那北海有多亂呀!"

奶奶忙著給我們分盤子,分吃的。我們用濕手巾擦過手,就吃起來。小秋忽然站起來,向東指著說:"二姐,快看!"我回頭一望,原來月亮上來了,亮晶晶的像一麵大金鏡似的,在樹梢頭掛著。大家都說:"好月亮!"水麵上起了涼風。人影船影都模糊了,模糊的影裏聽見許多船上有人唱歌。

媽媽默默地坐在船頭上,手裏托著茶杯,仿佛在想什麼。我過去輕輕地問她:"媽媽,你累了吧?"媽媽驚醒過來,笑說:"我一點不累。我想起上次你爸爸來信提到鞍山廠區,夜裏到處是電燈,再加上煉鋼廠的火光,半個天都照紅了。像今天晚上,他們那邊一定更亮了,又有月亮,又有火光,燈光……"這時小秋也挨過來了,說:"二姐,你猜現在北海像什麼?就像我從前在日本看的電影裏,公主和王子們住的宮殿一樣,又亮,又美。"媽媽笑說:"北海本來就是宮殿,七八百年一直是公主王子遊玩的地方,如今才屬於我們人民的。"

四圍水邊的燈光,越來越密了。月亮快要升到天空的當中。那座"西藏式"的白塔,在月光下就像是雪堆成的,好看極了。

奶奶說時間不早,該準備回去了。大家忙著把手巾杯盤什麼的都裝了起來。小秋端起一盤子果皮,就要往水裏倒。我連忙攔住她,把果皮用紙包起來,放在籃裏。我告訴小秋,若是人人都往水裏扔果皮什麼的,北海不久就要成了髒水池了。

我們到家已經九點半鍾。今天我們玩得真快樂!

1953年7月26日晴

今天早晨,我們還沒起來,就聽見有人敲門,又喊:"陶奇,小淘氣!"是李春生的聲音。姐姐趕緊爬起出去開門,一會兒,我聽見李春生在院子裏說:"我媽病了,昨天半夜裏,直吐直瀉。孫大娘說請陶大娘去給瞧一瞧。"姐姐還沒來得及說話,媽媽就在上屋說:"你先回去吧,我立刻就來。"等到我起來的時候,媽媽已經提著小藥箱,走到門外了。

早飯後,王瑞芬帶著王瑞萱來了,說是來看小秋。王瑞萱說:"你有了小表妹,就不找我玩去了。"我說:"沒有的事!"我們就一塊玩小秋的日本娃娃。

媽媽回來了,姐姐忙著給媽媽端早飯。奶奶就問:"李大嫂'怎麼'啦?"媽媽說:"沒有什麼,就是累著了,又受了熱;打了一針,現在好多了。"奶奶說:"李大嫂就是孩子多。你們的托兒站若是搞成了,她把小孩子往站裏一送,自己就能上被服廠去了,又少受累,工資也多。"媽媽說:"托兒站就是房子太困難了。我們連保育員都訓練好了,光找房子就找了半年。"我聽到這裏就問瑞萱:"你家一進門西邊那個小院子,不是空著嗎?租給托兒站就很合適。"瑞萱說:"孫大娘她們和我媽媽說過了。媽媽還沒有答應……"王瑞芬說:"我媽媽還好,她是怕吵,又怕孩子們毀房子,她隻說'我不等那兩個錢用。'我爸爸卻冷笑說:'據說這托兒站是街道互助性的組織,幫助勞動婦女的。我也不是勞動人民,我也沒有和他們互助的義務。'他說著還把祖宗牌位都搬到那屋去,供了起來。他對我母親說:'下次她們再來要,你就說我們這屋子供了祖宗了。反正人民政府也不能禁止人供祖宗的。'您看我爸爸……"王瑞芬說到這裏,臉上顯著十分難過的樣子。媽媽說:"你們要慢慢地好好地說服他……"王瑞芬說:"我平常總是耐心地對爸爸講,我們都是工人階級養活的,爸爸還是聽不進去。這都怪我們說服力不夠,我們還得繼續努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