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57章 玉皇廟福帥行軍法 龜蒙頂義軍計破圍(1 / 3)

廟內還在整隊,廟外阿葛哈已經等得有點不耐煩。他是滿洲八旗子弟裏頭叫作“鐵頭蚰子”那類人物——過了冬的蟈蟈,京師裏趟得開,上到王公勳貴,下至乞兒賣唱、引車賣漿之流,鬥雞走狗調鷹喂鸚鵡的場子裏頭都兜得轉——本家祖宗汗血功勞有的說嘴,古董字畫碎銅爛鐵賞鑒上頭抵得了當鋪朝奉——下頭人瞧他是天家親戚半個金枝玉葉,上頭貴人瞧他是勳戚後代,又有母親偌大麵皮擱著,走到哪人都說“這蟈蟈真帥”——其實不過是誇獎金絲蟈蟈籠子罷了——打東漢外戚黨錮至今,千古貴介子弟抵死不悟這個道理——宗人府裏閑得發悶又調內務府,又嫌內務府升官慢,又調出來當軍差,混幾年再章京升官好資格。這麼一把算盤今日遇上了福康安。他帶著副管帶,還有營裏的十個棚長、一個書辦站在廟外,等得探頭探腦,幾次伸脖子往裏張望,山門裏站崗的親兵那股威勢又逼得他退了章去,伸舌頭扮鬼臉兒笑道:“福四爺見了老傅恒跟個避貓鼠似的,出門就這麼大威風!”那書辦在旁聳著兔皮耳套諂笑道:“您老在京認識四爺麼?”

“認識!怎麼不認識!福隆安福靈安還都是老票友了!”阿葛哈晃著辮子笑道,“有一章這哥兒背不上書,他老子要揍,還是我求的情呢!……四爺喜歡帶兵,是個大將胎子,你們一見就知道了……”正胡天胡地吹牛,王吉保出來傳令叫進,便住了口,心裏打鼓臉上嬉笑著亦步亦趨進了廟。一進山門,他就覺得氣氛不對。賀老六告訴他是“福四爺帶了十幾個隨從黑夜趕來”,但這廟裏大塊方隊就有四個,在甬道東西分兩廂列隊,人人腿縛紮帶腰中懸刀挺身立在遮天蔽日的大柏樹下,廊廡下碑碣旁幾乎隔三步就有一個親兵,手按刀柄目不邪視釘子似的站崗,滿院甲兵如林刀叢劍樹,一聲喘息咳痰不聞,肅殺得令人窒息。玉皇大殿前矗著的大鐵香爐燃著柏枝香檀香,一如平日香煙嫋嫋籠罩,二十多名軍校皮甲銀袍雁序旁列,三十多個火槍手也都掛著大刀挺槍直立,俱都是彪形大漢,一個個麵目猙獰,中間簇擁著一位青年將軍,也是白袍銀鎧、二層東珠金龍頂旁懸一條白布,白淨麵皮上目如點漆眉分八字,清秀得令人一見忘俗,這就是帶孝請纓的新封公爵福康安了。

十幾個人進來見這陣勢,起初有點像夢遊人,又像吃酒半醉花了眼,迷迷糊糊的直晃蕩,沿長長的“兵林”往大殿月台走著清醒過來,又有點像走進密林裏落了單的獵手,驚惶四顧互相碰撞著,都是滿把冷汗雙腿發軟,下意識往前“蹭”著。直到王吉保大喝一聲:“報名!”這一眾人等才乍然一驚,阿葛哈雙膝一軟便頭一個跪了,結結巴巴報道:“漢,漢軍旗山東綠營第二纛,兗州鎮守使標營二營管,管帶阿葛哈叩,叩叩叩……見欽差大人!”福康安滿心一片殺機,雙手按膝端坐,目中餘光睨著下頭這幾個不尷不尬的角色,也不叫起,淡淡地問道:“有多少日子沒有發餉了?”

“章四爺,自從平邑出事,兗州鎮守使劉希堯撤差拿問,下頭就一文餉銀沒發。”阿葛哈原本進來時嚇得心驚膽戰的,聽福康安發話辭氣聲色並不嚴厲,膽子立刻壯了許多,晃了一下粗大油黑的辮子,滿口京腔立時變得流利起來,帶著一股痞子味說道,“現在都是一鬥一升從鄉裏自籌。縣裏已經沒人管事兒,征起糧來要多難有多難……四爺你明鑒!我那裏還扣著一千多反賊家屬,他們也是要吃糧的……一頓飯兩窩頭、鹹菜……”

“你不要說窩頭鹹菜。”福康安笑了一下,“你扣押家屬做什麼?”

“章福帥,他們是反賊家屬呀!”

“我知道,你扣他們做什麼?”

“我……我是想……這個這個……”阿葛哈弄不清福康安問話的意思,抓耳搔腮想了半日,說道,“我想《大清律》裏頭,凡故造反謀逆者無分首從一律淩遲處死,一人造反株連九族。陳英死了,縣衙砸了,監獄也壞了,地方上沒人管,留著這些人在鄉裏容易通匪資敵,所以就派兵把他們暫拘起來,聽接印官處置。”他編派謊言,越說越覺得有道理,說完抬頭,舐了舐嘴唇看福康安。

福康安這也看清了阿葛哈相貌,是個黝黑發光的兩頭尖腦袋,大薄嘴唇抿得像個女人,彎月眉下一雙小眼睛不住地眨巴,身上官裝收拾得甚是利落,雪白的馬蹄袖裏子不寬不窄還露個邊兒。見他盯自己的目光越來越放肆,福康安不禁暗思:近之則不遜——三十四皇姑何等體尊的人,怎麼養了這麼塊料?思量著,臉上已經變色,端坐椅中朗聲問道:“阿葛哈,你知罪不知?”

“標下有罪過。”阿葛哈眨著眼說道,“當時城裏造反作亂,我不在營裏,正帶著營兵在南河灘操演射箭。事情報到我那裏,帶兵章營已經中午,派人進城偵探,賊人已經劫了監獄砸了庫全夥逃走……”“你說了半日,你有什麼罪?”福康安問道,“為什麼不乘勢追剿?”阿葛哈被他的神氣震懾得身上一顫,眼皮子一哆嗦,避開福康安的目光,語氣裏便帶了驚恐:“……這,這,這就是我的罪……當時滿城都亂了,說反眾有五五六千人,城裏的痞子街棍也都出來打家劫舍。敵情這個不明,城裏這個這個要這個——嗯,那個彈壓。所以一頭據守本寨,一頭派人在城裏維,維持這個治安……變起這個倉猝,料敵不明,失去戰機,這個這個就是我的罪。好在城還在我手。大帥來了,願作前鋒殺敵立功,努力巴結差使將功折罪!”

福康安從椅中站起身來,嗤地一哼說道:“打仗用著你這樣的‘前鋒’?你看看你這花花太歲模樣,你再看看我的兵!”他一手按劍,繞著燒得燔熱的大鐵鼎踱步,腳下橐橐有聲,滿院士兵靜靜聽他說話,“變起倉猝——不是你的過錯。說句‘罪過’是何其輕巧!你以為這是上廟送豬頭少了一顆豬牙?你帶兵操演本為保城安民,知道城中賊匪異動,本應立即馳援,追擊反賊,反而龜縮營寨扣押人質,任憑一城百姓慘遭蹂躪,守吏縣令被逼自盡。我親自下令著你部進城,你膽敢索餉要挾推搪軍令。你狂妄!”他愈說愈是激憤,字字句句音節鏗鏘,已是爆豆炸鍋般又快又響,突然間一跺腳,大聲叫道,“王吉保!”

“標下在!”王吉保就在火槍手隊前站著,聽見呼喊,高聲應道,騰騰兩步站到隊前,“請爺指令!”

“阿葛哈所犯罪由,照我蒙陰閱兵頒布軍令,該當何罪?”

“章大帥——殺!縱敵逃脫者——殺,奉調不從者——殺!”

福康安正眼也不看眾人一眼,背著手平視鐵鼎,冷冷說道:“那就沒有什麼好說的了!賀老六!”

“標下在!”

“將阿葛哈剝去官袍,就地正法!”

廟宇裏的空氣乍然間凝固起來,從蒙陰帶來的兩千軍士雖然個個人高馬大身強力壯,但也都是太平兵,哪個見過這種陣仗?眼見賀老六帶著四個親兵上去,三下五去二剝脫了阿葛哈官袍,連頂戴袍褂往旁邊一丟,連衣服落地的聲音都滿院裏聽得見,人人驚得腿肚子轉筋臉上全無血色。兀自聽福康安說道:“別以為你是阿桂的什麼本家,又是什麼額駙的兒子,是皇親國戚,我就不敢料理你!誤了我的軍令,連額駙本人我也不饒!”阿葛哈渾如做一場噩夢,已經嚇呆了,嚇傻了,由著人剝袍子摘頂子,像一塊破布被人晃來晃去,直到冰涼的鋼刀刀背壓在脖子上才猛地驚醒過來,掙了幾下,兩個膀子被親兵架得死死的,哪裏動得?渾身抖得篩糠似的,褲下屎屁尿古怪作響,膝蓋掙著跪行兩步,臉上冷汗涕淚交流,語不成聲說道:“求……求大帥看在我額娘分上高、高抬抬抬貴手……是是是我冒犯了軍令虎威,罪罪該萬死,願立軍令狀立立立功贖罪,國家有八議製度……”他哀懇著,突然流利地冒出一句,“我交贖罪銀子!”

“贖罪銀子你留著,下輩子交給和珅。我這軍中沒有七議八議,隻有一議,軍法無情!”福康安咬牙切齒,盯著鐵鼎,在極度的恐怖氣氛中緩緩轉身麵向阿葛哈,毫不猶豫地迸出兩個字:“行刑!”

兩個親兵突然同時放開阿葛哈,一個順手拉起辮子,一個高高揚起大刀,一道弧光閃爍斜劈了下去。阿葛哈連哼也沒哼一聲,身軀便垮倒在潮濕冰冷的石板地下,脖項中的血有的像水箭激射,有的泛著紅沫汩汩泉湧而出。阿葛哈一條腿還在伸延,賀老六已從血泊中提起頭來,向福康安道:“大帥,請驗刑!”

福康安看了一眼那人頭。他已經不是第一次殺人,自己也親手殺過人,但這樣近在咫尺,認真地“驗刑”卻還是第一次,阿葛哈頭顱下,發辮梢的血還在滴瀝,鼻上頰上滿塗的都是血,已經麵目模糊,隻兩隻眼鼓得溜圓好像還在盯自己,那張嘴方才還在說話,這會兒成了一個空洞,歪咧著嘴唇往下淌血……福康安一陣惡心,移開目光調息定神,見下頭軍士們都嚇得臉上雪白,自己才穩住心神,看到地下斜歪著一動不動的屍體,已經完全平靜下來,點頭歎道:“我是皇上外侄,他是皇上表弟,論起來不遠不近是親戚呢!吉保記著,用我的俸銀給他買一副上好的板兒,章京治喪我去吊祭——你們怎麼樣?”他突然又問阿葛哈同來的十二人,“他有罪,你們有罪沒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