和珅一骨碌翻身起來,也不及洗漱便搶步出了簽押房外間,果見案頭上擺著一份通封書簡,火漆密緘壓線,端正寫著“和大人諱親啟”,信角旁注“柯安頓首”。他這才知道不是兗州府,乃是新任兗州提鎮衙門管帶寫來的,柯安是他親自選出來指派升遷出去的,人極漂亮會幹事,倒沒想到字也寫得這麼好。剪開封口抖開信看,這才知道福康安平邑會戰大捷,“殲敵兩千餘,城北玉皇廟一帶積屍如山,硝煙焦土盡黑,溝渠凝血盈尺皆成碧色,匪首龔三瞎子王炎皆不屈戰死……”再往下看,柯安本人並沒有親身前敵,“奉命進軍策應,至惡虎村已聞勝報,隻身飛騎趕往平邑,已無參戰機緣,不能報國立功為中堂爭臉,憾甚!”
這就是說,“大捷”的消息不是聽聞,而是的的真真的實情!和珅臉上掠過一絲失落相:他們畢竟是瞧不起我和珅哪!我就在濟南策應軍務,前頭打勝了,報信兒的卻是私人私函!一頭又慶幸殺國泰的聖諭來的及時,同時隱隱帶著一絲妒忌——他倒不盼官軍失利,打得成膠著樣兒自己也去參戰,豈不更好?福康安這一勝,眼角更要朝天不看凡人了。他捧著信發了一會子呆,接著看,卻是顒琰進城勞軍,目睹戰場慘烈,黯然下淚。還有,附近各山寨匪徒棄寨投誠,“王命黃天霸分別斟情,量才錄用。今福四爺等即將轉蒙陰章濟南,班師奏凱還朝。我公坐鎮省垣調度軍資,與功膺獎輝煌列班可期而待,標下門生思及亦不勝歡忭”的話頭,和珅已沒精神細看了。他放下信,心裏思量下一步打算,漫不經心地洗漱梳理了,又胡亂吃兩塊點心,迎門便見劉全帶著錢灃進來,笑道:“你來得正好,正要請你呢——兗州府有人來信,我軍大獲全勝,斬首兩千餘!我們得趕緊預備迎接福四爺,還有犒勞軍餉,善後事宜也得快辦!”笑說著,指了指柯安的信,“你也看看歡喜!”
“怎麼,是私函?”錢灃說著拿起了信。他的臉色很不好看,光景也是一夜沒有睡好,眼瞼下有些泛青,看著信漸漸眉頭舒展開來,嘴角也掛起笑意,一手撫著案角,不勝欣慰地說道:“福四爺不愧名將之號,打得幹淨利落,傅恒公在天之靈看他這麼為家國爭氣,也要笑的!我昨晚一直在想,就怕打成不勝不敗之局,曠日持久又生枝節,那不知又要虛耗多少錢糧!內地膠著不下,就要調動兆惠,大局就令人堪憂呢!”“是啊,我何嚐不是這樣想?”和珅麵無慚色沉吟歎道,“就不能全殲,逆賊浮海逃去,也是了不得的!皇上聖慮高遠,及時誅殺國泰,我看也有安撫反側慰藉民心的意思……”錢灃放下了信,盯視著和珅,仿佛在揣測他說話的真意。和珅泰然自若,預備著他來質問,卻聽錢灃道:“沒有想到旨意來得這樣快。我夜來也想這件事,和公處置並不錯。似乎等劉公章來,合章複奏一下更好。若論顯戮,不但震動朝野,百姓目睹他們置於法,豈非更能慰藉民心?”
和珅呆笑著沒有立刻答話,綿裏藏針的人他見得多了,這個錢灃與眾不同,紮進肉裏帶著倒鉤刺兒,把人擠對到沒有退路,還說你“並不錯”!想了半晌才道:“皇上想的大約也有個‘朝廷體麵’四個字。你說的也不錯,押赴刑場斬了他們,確實更能慰藉人心。”他忽然靈機一動,又道,“皇上也不能預卜福四爺戰事這麼順利,殺國泰可以昭示‘天下至公’嘛!”
“人既已死了,就不必再想這件事了。”錢灃轉了話題,笑道,“福四爺章來,要花一大筆銀子呢!我看十五爺的意思,盜匪家屬不再發遣,就地按‘盜戶’發落,一來是穩定人心,二來也有‘省錢’這個想頭。賴奉安綠營改為遊擊統轄,擴了編製,就圖的既省錢,也能保平邑劫後治安平和,十五爺慮事周詳啊!”這些話和珅聽著統是不懂,愣著呆了半晌才想到是自己看信不細心,他卻不肯露這個底兒,笑道:“庫銀我看不必啟封,國泰於易簡的家底子足夠的了。劉全聽著,我們來算算這筆賬——你用筆記,我說個思路,請錢大人參酌……”
和珅目中閃閃生光,掰著指頭算計,共是分了八項,慶功、勞軍、善後、賑災、恤荒、黃運漕運、溝塘河渠興修、備春耕,某處需銀若幹,某處派工幾何折銀多少,荒地某處可以植桑,某處可以造田……計籌劃算如數家珍巨細靡遺。錢灃聽著這裏頭經濟之道,有些和自己想的合若符契,有些想的比自己還要周到,有些是自己壓根沒想到的,也都頭頭是道,不禁暗想:此人精於理財,確有過人之處,不單是工巧善言取媚而已,這份精明也難怪皇上器重……正胡思亂想,和珅笑道:“這不過是舉其大要,比如涸田、治堿,是十五爺特意關心的,指望山東一省之力,隻能小治,還有剩下的十七萬,先用到這上頭。國泰無能無恥,山東這樣的膏腴之地弄得這般精窮!他們壞了事,新任巡撫又沒有來,少不得我們多操點心,所以軍務政務財務要合著打算,量體裁衣,有多大頭做多大帽子。別讓日後出了紕漏,皇上問,你們在山東做什麼吃的?我就這些,我說這些統統是個‘心裏想’,一切要聽劉崇如大人安排……”錢灃聽了歎道:“得益不淺,我真的莫名佩服!我方才聽著就在想,若真放了我雲南或廣東巡撫,許多政務可以參酌辦理呢!我沒有什麼添減的,我想劉大人也不會有什麼異議。”
說著議論著,邢建業捧著一封火漆壓印文書進來。二人便知是福康安正式的報捷文書到了,一齊站起身來。和珅拆封看信,笑著環顧屋裏眾人,說道:“劉大人後天就章來,福四爺七天之後帶中軍到濟南,停留三天返章北京。我們預備吧!”錢灃問道:“十五爺呢?”
“十五爺直截章北京,大約春闈前啟程罷。”和珅似笑不笑地說道,“十五爺已經請旨,葛孝化補布政使實缺,暫署巡撫衙門。該辦的事讓我們參酌辦理。”
…………
一場轟轟烈烈的要案夾著一場石破天驚的平息叛逆征剿,就這樣同時結束了。和珅最後一個離開濟南,除了那八項政務,按著德州辦法,他在趵突泉、黑虎泉一帶、小青河夾岸辟出地方,按官價八折出售給棗莊一帶煤礦窯主,江南富商也是來者不拒,仿著南京秦淮河規模式樣大興土木。他自己說話叫“戴花引蜂收蜜”——秦樓楚館戲園子不拘什麼五行八作,一古腦建起。此刻他是“濟南王”,沒人掣肘,新任藩台葛孝化惟命是從,要怎樣便怎樣,有人說他“見家具就買,是個暴發戶心思”,還有人說他“煞盡風景俗不可耐”,他都不在乎,一味行去,待到省下賑工銀子,罰了俸的官員們“養廉”銀上得了實惠,這些個閑話便營息屏聲,漸漸有人說起他的好處來。和珅這才請旨銷差章京。
其時正值三月孟春,鴨鳧碧水桃紅柳綠季節,和珅途中接到弟弟和琳來信,說“風言朝廷人事有所更張,詳情不知”,又說“嫂嫂福體欠安,恍惚如見鬼神”。一派觀景章京春風送我的心思打消幹淨——於公於私兩頭說都沒了情致,一路上杏花如雨繽紛流水,桃紅似雲把火燒天,運河堤上新柳如絲撫風搖曳,驛道旁紅女綠男踏春行香……種種物景人俗也都在馬上轎中匆匆過眼而已。堪堪到了潞河驛,正是三月十三,已有禮部司官奉旨照例迎候,和琳帶一幹家政也來接風。這是曆來欽差章京常例禮數,他不能先章家,杯酒盡意便請禮部的人章去“請代奏請見聖駕”,端茶一揖送客,便請和琳進來見麵。此時才剛剛過了申正時牌,融融斜陽西照下來,斑駁樹影從門洞裏直映到東廂門簾上,滿屋洋洋暖氣,十分宜人。和珅見和琳穿著孔雀補子,一身官服翎頂輝煌,行了家禮還要行庭參禮,不禁一笑,說道:“算了吧,你看我還揉搓得不夠?還和從前一樣,除了公廨,別弄這虛套套兒。把你那身狗皮剝了,我們坐著說話。”一邊也脫自家袍子,笑道,“我也剝了狗皮,鬆泛鬆泛——左右明日見過駕我就章去的,你還帶翠屏兒她們丫頭來,人瞧著這是做什麼嘛!——哥兒呢?哥兒怎麼樣?”
“哥兒好!能吃肉末兒粥了,見人就是個笑,彈蹬著腿直想自己站起來。我還和嫂子說這小子不願爬,直截就要走路了!”和琳笑道,“是嫂子支派翠屏兒來的。你在外頭身邊隻有個劉全,粗手大腳的會侍候人?衣裳也未必洗得幹淨!她們帶的新被臥,還有換洗衣裳。你今晚換洗換洗,明兒見駕也精神些……”
和珅半躺在安樂椅裏,一邊微笑著聽,一邊打量弟弟。這兄弟二人個頭、身材都差不多,臉龐眉眼也相似,隻是和琳留了胡須,看去比和珅還長了點年紀,說話間目光流移很見神采。隔的時間不長,他覺得弟弟比從前又幹練了許多。聽和琳說了半頓飯時辰,和珅才笑道:“聽你說這樣,你嫂子一時是不相幹的,海寧給我寫信,說弄了兩副熊膽,治無名熱最好的——這幾天也就送來了,吃吃再看吧……你急著我章來,恐怕不單為這些吧?”
“朝廷人事要有變更。”和琳斂了笑容說道,“這是內廷老趙說的,廣東那頭告李侍堯的密折三五天就是一匣子,他的九門提督怕保不住要掉。還有,《四庫全書》又委了王爾烈當副總裁,昨天的信兒,盧見曾盧從周兄弟鎖拿進京問罪。軍機處章京房老王說,怕是紀大人也要出事。長二姐去二十四王爺府,聽那裏人說,有人走漏了盧見曾抄家信息,金銀財寶都藏起來了,還說查報信的人比查本案還要用力,一裏緊似一裏的,弄得傅恒家也不安寧。吳姐過去請安,公爺夫人才從慈寧宮章來,臉上也帶著不歡喜。有人告說福四爺在平邑殺降,還說王炎沒死,逃了台灣去了,說紀昀先頭小妻是傅恒府裏的什麼人,大臣交通,也沒有稟奏朝廷……總之是麵上風平,水底流急。”
“麵上風平,水底流急……”和珅咀嚼著這句話,“這就是說六部裏還算平靜?”
“是。六部裏我常串,司堂官們什麼也不知道,侍郎們說話也沒有帶出‘意思’來。尚書們什麼想頭,我就不清楚了。”
和珅坐直了身子。紀昀要出事,他心裏有數,李侍堯那裏他也下過爛藥。但這二人不比別人,實在是乾隆知之甚深,恩眷優渥年深月久,又連帶著傅恒一層舊緣,到底出多大的事,全要看乾隆的心思……無論如何,這潭子水是太渾,水底也太深了,他一時還想不明白。想著,說道:“你聽著,宦海沉浮最是難定的,三個不,不傳謠,不落井下石,不幸災樂禍。沉著氣往下看。嗯……於敏中呢?”和琳道:“這人誰也和他搭不上話,他也沒有親近朋友。阿桂在軍機處說起於易簡,他隻說了句‘和珅辦得是,他自作自受’就不再說話。他這人太深沉了。你不用思量,他心裏恨你是拿得準的事!”和珅卻不接這個茬兒,沉默一會兒,說道:“你先章去吧。告訴你嫂子,還有吳姨姨,別鴟張著為我接風。自己一家子小宴,一個外人不叫,有人來湊熱鬧,一律推到後天。”
“不少人已經來家幾次了,明日肯定還要來的。”和琳站起身說道。
“就說我身體有病。”
“那更不得了,他們帶醫生,你見不見?”
“就說公務太忙,日後再說。”
“有些人都是極好的朋友,不好意思的……”
“好意思!就這樣說!”
和琳帶著家人去了。和珅聽裏間臥室有撩水聲,信步踱進去。翠屏正在靠窗處用手在熱水裏掰捏攪和皂角,見他進來,忙紮煞著手站起身來,說道:“老爺說完事了?那些衣裳我都翻出來了,也不知爺怎麼穿,他們又怎麼洗的,洗過了翻著還一股子汗味兒!”和珅一笑坐了炕沿上,說道:“你想想看吧!劉全會洗衣裳?”一邊說,一邊打量翠屏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