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墉一門心思還想著如何再請旨詢問李侍堯紀昀處置辦法,根本沒留意這些話裏頭的微妙瓜葛。隻知道太後皇後和容貴妃都有些欠安,乾隆國事家務都不稱心,自然心境不快……聽乾隆說道:“既然老佛爺想用太白頂的茶,你傳旨內務府——不,你傳旨和珅叫他立刻辦。章去稟老佛爺,就說我這就過去請安。皇後那邊太醫不如意,傳旨叫醫正進去看脈!”說著,話語裏已經帶著生氣,仿佛緩和自己心情似的又停片刻,這才對劉墉說道,“這就要過春荒了,青黃不接時分政務上三件大事,賑災防疫治安。裏頭有你一件,千萬要小心從事。銀子不敢在這上頭儉省,缺了你找和珅要,數目大了奏朕。處分紀昀李侍堯孫士毅這些大員,就是一刀一個都殺了,也隻會官場裏魚鱉驚慌,老百姓才不在乎他們呢!教匪根子沒有除掉,治安再不好,星星之火加幹柴遍地,那個麻煩就大了。所以你當大臣,眼裏盯的心裏想的,不能隻是幾個人事案子。明白?”
“臣明白,遵旨!臣這就布置。有些冥頑不靈聚眾傳教的,臣以為也不必拘於定例,該殺該流的不能手軟,有些災荒重區,有囤積居奇見死不救的富戶,也要拿問枷號安慰百姓!”
“很好!”乾隆賞識地看著劉墉,“你有工夫見見王爾烈,也可去見見顒琰,他們從下頭剛章來,看有什麼好法子,斟酌辦去——你去吧!”看著劉墉遠遠去了。乾隆似乎有點留戀地又望了一下奉先殿,歎了一口氣移步下階,見王廉和高雲從指揮乘輿過來侍候,板著臉擺手道:“不用了,朕走幾步疏散疏散,叫他們到慈寧宮門口候著就是。”說著,徑自向景運門走去。
景運門是天街東大門,自雍正年間在天街西側設軍機處,小朝會議都在養心殿,也在紫禁城西側,朝臣覲見因此都從西華門遞牌子。除了皇阿哥近枝宗室每日淩晨進毓慶宮讀書、太後齋戒、皇帝祭祖,景運門那頭永是門可羅雀的冷清寂靜。因此乾隆一出門便十分紮眼,乾清門邊守值大太監王仁十分眼尖,驚慌地輕呼一聲:“皇上過來了!”便領頭跪下,和珅於敏中二人在西永巷道口也看見了,忙也跪下迎駕,軍機處門前鐵牌子外站著幾十個官員正說閑話,都沒有留心他過來,覺得周圍氣氛不對,張皇顧盼間才看見了,一個個也瘟頭瘟腦跪下。
乾隆散步走著,也許這裏地麵開闊的緣故,鬱重的心思放開了些,臉上已帶了微笑,見頭號侍衛巴特爾雄赳赳站在乾清門前給自己行注目禮,走近了,拍拍他肩頭笑道:“就要去盛京當將軍了,還來這裏站崗?十五固山公主隨你到任的吧,缺什麼,奏朕知道。”巴特爾是乾隆用十顆東珠一架望遠鏡從科爾沁王爺手裏換來的有罪奴隸,自幼就跟乾隆當了侍衛的,剛剛的五十出頭,黑紅雄壯的一個蒙古漢子,一身精悍之氣,見乾隆和自己說話,越發站得像個石頭樁子,粗聲說道:“俄羅斯不老實,我打俄羅斯,這條野狗不能進東北!我給大汗當將軍,還是大汗的大侍衛的。現在要走,想多見大汗幾麵,多多站崗就能多多見您!公主舍不得太後,她夏天再去奉天的!”侍衛太監裏頭,他是惟一不自稱“奴才”的,直聲爽氣和乾隆說話,乾隆卻從不以為相忤,乾隆聽著連連點頭,笑道:“自然是這樣。奉天熱河朕幾乎年年都去,見麵也很容易。你繞道巡視喀喇沁旗,科爾沁草原你也久違了,給你巡閱使名義,科爾沁王爺見了你也得跪接跪送!”他已說得喜笑顏開,“你是蒙古第一英雄,富貴錦繡不還鄉,好比穿著好衣服夜裏走路,明白麼?”
……說笑幾句,乾隆離開巴特爾,見和珅和於敏中長跪在永巷口叩頭,稍稍加快了步子到跟前,也不叫起,問道:“有什麼要緊事麼?”於敏中叩頭道:“方才接到六百裏加緊軍報,海蘭察已經打下昌吉,和天山將軍隨赫德會師,駐紮在迪化城北二十裏。”和珅跟著說道:“奴才和瑪格爾尼再三交涉,他已經同意隨班朝見,依例行外臣覲見禮。這也是不小一件事,所以趕緊來奏主子知道。”
“嗯嗯!好好!”乾隆立時高興得眼中放出光來,他心中有一種清涼的快感泛上來,覺得渾身都一下子輕鬆了許多,眼前的景物都跟著爽明清亮起來,伸手叫起點頭笑著,說道:“朕要過去給老佛爺請安,一會兒到養心殿詳奏軍務!和珅你熟悉太醫院,叫賀孟的兒子帶兩個最好的太醫進去給皇後和容貴妃看脈——”他忽然覺得自己高興得有點失態,斂了笑容,看著那一片跪著的官員又問道,“那些人都是做什麼的?好像都是低品官員?”於敏中飛快看一眼和珅,笑道:“那是外地優選上來的納捐貢生佐雜。阿桂在裏頭分撥兒接見他們,引見下來票擬補缺——要不要叫阿桂出來?”乾隆一時章味不過來,沉吟道:“哦,述職引見的……都補州縣令,怕沒有那麼多缺吧……”
“諸侯朝於天子曰‘述職’,述職者述所職也,無非事者……”於敏中引了一句《孟子》笑道,“他們不是述職,是引見補缺。”和珅也知乾隆近日案頭書是《孟子》,惟恐落後,忙也笑道:“這是錢買來的官,但既曆練的好,也用得的——‘如使予富辭十萬而受萬,是為欲富乎’?”
“你是亂用聖人啊!”乾隆聽著對和珅莞爾一笑,卻不再說什麼,一擺手便去了,一大群官員在後頭叩頭也沒有理會,快步走進了慈寧宮,秦媚媚王廉王信王智等人已在門口迎著了。
太後已經不在院裏,她剛剛在陽地裏散了步章來,坐在安樂椅裏一手還扶著拐杖,像是剛吃過藥,一手端著杯子漱口,兩個宮女一個端漱盂一個捧巾櫛跪在一旁,見乾隆進來,忙小聲道:“皇上來了。”乾隆便忙搶上兩步,親手把擰幹了的毛巾捧給母親,賠笑道:“昨兒奉母親的命沒過來,這幾日也實在忙得發昏。方才兒子帶劉墉去拜了奉先殿,這會子阿桂他們幾個還等著接見呢!”太後揩了口臉,勉強笑道:“知道你忙,況且這幾日我總瞧你有點心神不寧,有些個犯怔忡的模樣——皇帝就挨我身邊這椅上坐了——你們出去,我們娘倆說說話。”宮人們便答應著退了出去。
偌大的慈寧宮正殿隻留下乾隆母子二人,見母親眼神中帶著疲倦望著自己,滿頭華發如雪絲絲顫抖,乾隆無意識地看看自己身上,賠笑道:“額娘眼力不差,兒子原以為也因為上了年紀,精神體力不濟,這才知道不是的,是這一冬天鬧教匪,鬧賑災又引出案子,連帶著紀昀李侍堯孫士毅,幾乎是五個極品大員犯事!教匪鬧到北京城,元宵節搗亂,也是開國沒見過的,英國人在藏邊搗亂,金川莎羅奔死了,小莎羅奔部裏又起糾紛,瑪格爾尼來北京朝貢,又倔得像頭生驢,不肯跪拜,俄羅斯——就是羅刹國來了幾百哥薩克,又在木城一帶殺人放火,已經派巴特爾去了……”他說著,想起這些煩心事,又皺起眉頭,款款敘說,“如今天下雖富,貧富不均土地兼並太厲害了,富的太富窮的太窮最容易出事。加上教匪煽動造反,出事就不是小事。所以庫裏有錢糧也不敢浪費,打仗要用,兆惠、海蘭察和福康安都是甩手掌櫃,花大錢的主兒,前陣子西邊軍務僵著,隻見要餉要糧要菜不見功勞,賑災上頭也不敢大放手腳,倒不為怕窮人肚子大,我更怕的是官兒們手長,他們撈起官銀發黑心財,真是心狠手辣!所以盛世是盛世,隱憂也不得了!母親看戲知道唐明皇,他的廟號叫‘玄宗’,什麼叫‘玄’?就是啟明星兒叫玄星,先明後暗,開元之治天下也是轟轟烈烈繁華富貴,一到天寶之亂出來個安祿山,光景也就不成光景了!剛才和劉墉說話,這時候就是要咬牙謹慎挺過,他說春天也要殺人,兒子也許可了他。”他透舒一口氣,笑道,“我過來請安,於敏中送來捷報,海蘭察在西邊立功,打下了昌吉。這麼著兆惠就沒了後顧之憂,糧餉補給也好辦了。心裏一高興我才明白,這些天氣性不好,一直強按著,是因為一件快心事也沒有!”
“著實難為你了,”太後聽著乾隆長篇大論述說政務上種種棘手為難,也陪著心裏一陣發緊,已是枯起了眉頭,聽到好消息,又鬆一口氣,笑著歎道,“我哪裏知道你這些事!我老天拔地的也操不了這心了。你五嬸昨兒個進來請安,說他孫子怎麼如何出息,意思想放個缺——是廣裏那塊少了個藩台?我跟她說,皇帝也難,我們做長輩的不能給他加忙,要少了什麼東西用隻管找我,公務上頭別去攪和,沒看有些得了肥缺的,不安分仍是沒好落腳?她尷尬得滿臉通紅去了。”乾隆一聽,正和劉墉的話印證對應,心裏不禁一動,賠笑道:“這就是額娘體恤兒子了!真有本事也用不到跟您說,咱們自己近枝子侄,自然優缺優補肥水不流外人田,不中用,說煞了兒子也不敢給差使,那是害他!”太後點頭,又問:“你方才說誰立功的來著?”
乾隆一笑,大聲說道:“是海蘭察!丁娥兒常進來給您請安的,就是她男人!”太後笑道:“我記得,就是在德州殺人的那將軍!敢情是好!可憐見的那孩子不錯……”乾隆也笑,說道:“他們也四十多望五十的人了,您還說他們是‘孩子’!”
“要賞!”太後道,“我臥房那座珍珠琉璃屏叫人送娥兒府裏賞她!”她仰臉尋思著,良久又道,“我的兒,你跟劉墉說,事多事繁別輕易殺人。這不是我管閑事,就好比一家子過日子,有時候事事如意,有時候就那樣兒,你三叔站房簷底下看鳥吃食,無緣無故的還崴了腳,腫得走不得道兒呢!不順心時候要有些個靜氣,不能發躁,先帝爺在時他那個脾氣,就吃了這個虧。這陣子打的打、罰的罰、殺的殺……下頭再殺,不祥和。你殺一個人,他有爹媽兒女,有親戚朋友左鄰右舍,驚倒了還罷了,惹惱了一大片,胡躁上火就出事。這不為我吃齋念佛不殺生當爛好人。我說的話也不作數,你自思量是不是這個理兒呢?”
乾隆起初笑著聽,到後來愈聽愈覺有理,已是換了莊容,起身一躬說道:“母親教訓的是,兒子聽著了,章頭就交待給劉墉,隻能‘驚倒’不可‘惹惱’,鎮靜處事不妄動作,請娘放心。”
“我是有點不放心。”太後笑道,“我八十歲的人了,來你們愛新覺羅家六十多年,什麼事沒經見過?軍機處的人有死的有罰的,政務上頭又糟心,都摞到一處了,還有後宮呢?你怎麼不進皇後房呢?”
乾隆本來要走,又坐了章去。皇後的事不但連帶著王八恥一幹太監穢亂後宮,說出來狗屎一般臭不可嗅,更追究出去,早年太子和皇阿哥染痘早夭,追究起來這絕嗣滅倫之罪,想掩外人耳目比登天還難,一旦折騰發作,想罷手也萬萬不能——即使沒有這些事,哄傳出去人言鑠金口碑似鐵,從此宮掖裏別想安寧。這是比黜落幾個大員更了不得的事,他早已想定了“一床錦被遮蓋”的宗旨,稀裏糊塗過去算了,不料母親還是問了出來。想想必是那拉氏鈕祜祿氏她們背後怨望,不由一陣光火,笑著問道:“是有人在您這說什麼了麼?”
“沒有,是我看出來的。”太後看也不看乾隆,說道,“你別看我老,記性不好,心裏並不糊塗,我裝迷糊兒呢!”聽是這個話,乾隆心裏火氣消了點,給母親換了杯熱茶,靜靜心笑說道:“誰敢說額娘糊塗!隻是額娘想,我今年也六十六歲花甲過的人了,外頭的事一天忙下來,累得隻要倒下來,又怕懶乏了招病,能勉強掙紮著活動一下才好些兒。還想叫我像壯年時候人人處處照料停當,身體精神都濟不上來。富察皇後在時,也有幾個月不進鍾粹宮的,隻見她去照料我,送湯送藥的體貼我……如今可好,倒過來說三道四的!大約是去容妃那裏多的緣故?我也並沒在那裏過夜!額娘你知道,和卓氏的哥子圖爾都、五叔額色尹還有堂兄瑪木特都跟在兆惠、海蘭察軍裏出兵放馬,將來平定了霍集占,還要指望人家娘家替朝廷管轄那塊地方兒,這是慢待不得的人呐!她娘家那塊離京九千多裏,她六叔護著她殺著亂兵一道裏送進宮來,這容易麼?給她蓋寶月樓大約也招忌,娘想,一座寶月樓換來幾千裏方圓地兒平安,免去幾十萬生靈塗炭,哪個不值呢?”太後沒有聽完已是顏展眉舒,說道:“和卓這孩子討人喜歡,我很待見她,瞧著穩重大方,比漢人那些狐媚子順眼,原想著都不過是些小意兒,原來裏頭這麼大的學問道理的?她可不是葉爾羌那塊和卓家的王昭君嫁到咱們家了麼!那是得跟別人多恩存些個!並沒有人說什麼,你別疑心。我是一輩子在宮裏頭的人,這裏有天沒日頭的日子比你懂些。就是皇後,那心裏的苦也是說不清道不白的。多少個小事抖落出來都成了不得的大事,多少大事外頭想不到的掩起來也都沒事,這地方才真是屈死不告狀的呢!你就再忙,裏頭也要打個胡哨兒,大家安心我放心。你跟前幾個後妃也都老了,她們還有個什麼指望的?一個笑臉,一句話的事就打發她們歡喜不盡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