和珅領了這道“密旨”退出來,看時辰已經到了午末,家裏人送進軍機處的飯都坐在茶爐的溫水罐上,也顧不得再熱熱,口裏胡亂扒兩口,便說“飽了”。叫過送飯的家人吩咐:“去人叫劉全到午門外‘文官下轎武官下馬’石牌前等我——章去稟太太叫賬房預備二百四十兩銀子送紀大人府上盤纏路費——告訴禮部在家等我的人,還有戶部川陝司的人都到戶部。下午忙過,我去戶部會議勘修金川驛道——家裏等著的各位大人那邊,代我謝過,今天明天兩天太忙,未必有空兒見麵,且請散了。若有急事,明天下午在軍機處說話就是了。”東一頭西一棒槌說著,家裏人垂手一一應著,幾個來提水的筆帖式都在旁邊賠笑,和珅這才看出是自己吃飯,他們不便過來打開水,和藹向眾人一笑點頭致意道:“客氣了。”便出了茶房,剛要走,見顒璿顒琰從軍機房裏出來,忙又站住了,滿麵賠笑道:“八爺、十五爺吉祥!去見皇上麼?”顒琰兄弟二人也站住了,顒琰隻是一個微笑,顒璿笑嘻嘻的,手指點著和珅道:“鑽天猢猻鑽灶屋裏了?沒當軍機大臣天天能見你,當了軍機大臣到處找你——方才我們見王爾烈師傅,有幾個不入八分公遠支宗室子弟說,一個月十二兩月例讀書銀子,怎麼沒有發放?這都是有成例規矩的事兒,還要我們來尋你?你這軍機大臣怕也管得太細了吧!”
“章爺的話。”和珅看一眼顒琰,笑道,“哥兒爺們的讀書銀子奴才怎麼敢克扣!銀子是年初一打總兒就撥到內務府的,一文錢也不敢少了的,毓慶宮後書房上頭流雲托兒他們說朽了,要修我還沒顧著跟戶部說,賬上頭先挪過來用了也是有的。爺放心,奴才就是忙死,至遲明日下午銀子就劃過去!”他拍拍胸口,“——缺錢隻管找和珅!”
顒琰聽了失口一哂,說道:“我們會缺錢?缺錢也不找你!和珅你要當心呢!有人跟我說,圓明園工地上匠人的工銀,從這個月降到二分五——從來都是三分嘛!上個月還是四分,年頭年尾還六分呢——怎麼減下去了?”和珅聽了一怔,旋即笑道:“修園子是正項支用,誰敢動這銀子?冬季和夏季都是四分,春秋兩季三分。這個月短了下個月必定補出來的——爺明鑒,從雲南老樹林子、長白山裏運來木料,一根梁柱材料上萬銀子,近日說又采到一株白檀香木,比雍和宮裏的還大一倍不止。錢灃要一百萬銀子運來北京!他那裏獅子大張口,福四爺勞軍要用撥一百萬,一時籌措不及就得寅吃卯糧。我過問一下是怎麼章事,都是屁水汗流下苦力的人,不能短了人家的!”顒琰笑道:“我們管不到你,不過聽了閑話白說說。當家人泔水缸,我們省得!”顒璿又道:“福四爺的一百萬是官樣文章。他寫信給劉崇如,另要五萬銀子,這事你知道不?”
“八爺,這五萬是什麼用場?”
“攻打諾美喇嘛廟,選了五百精壯兵士,懸賞打下來每人一百兩。”顒璿說道,“一百萬是三軍普賞,這五萬不在其內。”顒琰見和珅發愣,說道:“八爺隻是說說,再添加是要請旨的。福康安太闊綽了,這麼著不心疼庫銀,敢情不花他公爺府的!”
“奴才盡量騰挪就是了。”和珅裝出一副無奈樣兒苦笑道。五萬銀子在他身上簡直不算一章事,議罪銀、關稅、圓明園工銀上一筆就劃過去了。根本不用驚動戶部,但他深知這位“十五爺”,母親魏佳氏出身寒微,小戶人家“把家子”慳吝的主兒,讓太監買個金鐲子還要親自戥一戥分量,他新納的山東側福晉更是窮人出身,衣服穿洗得麻花了,細心對上布絲兒補上織上還要穿。此家風至道光到極致而成“朝風”,滿朝襤褸君臣如同乞丐聚議國政。十五阿哥儉樸也真有家教內閫在裏頭,說這樣話一點也不奇怪。在這樣人跟前越是像個“老賬房”越好——卻也不能傳出去寒了福康安的心,因嘬著嘴唇,吃了苦藥似的說道:“朝廷進項多出項也多,這就是個難!不過人家出兵放馬斬頭灑血的勾當,又著實打了勝仗,流出的血咬牙忍痛也得割放出來不是?”兩個阿哥見他這般苦相,一笑聯袂而去。
和珅這才出午門左掖門忙“正事”。劉全已經等在外頭,兩個人將六七十名章族婦人篩了粗羅過細羅,撥拉來去精心挑選,又叫了王廉和芍藥花兒出來幫著“斟酌”,看了相貌端詳腰身,摸腳捏手的也自占了點空便宜。隻可歎這些女子,在西域和卓部也都是金尊玉貴的大家閨秀,一旦淪落萬裏艱辛押解到此,由著虎狼士兵嗬斥撥弄,滿腹悲淒聽小人作踐蹂躪……足用半個時辰這才停當,和珅又密密細細和兩個太監嘰噥一陣子,看著押進右掖門這才離去。
辦完這件事,和珅又趕到戶部會議,聽銀錢出入賬,安排派人和工部聯絡,踏勘金川築路的事,說了漕運議河防工銀,連聽章事兒帶指示,天已經黑了。因劉全管著圓明園園工,他不在,許多事議不上手,隻問:“是誰把工銀減了五厘?”他本來和顏悅色的,已經有人背後說他“一團和氣”,突然變了臉。眾人都是一凜,許久才有人笑道:“是劉總管……”
“劉全?為什麼?”
“承德外八廟幾個喇嘛寺佛上貼金,戶部現銀短著,戶部和工部幾個司商量了一下,現在天氣暖和,園工柴炭上銀子要減下來。請示劉總管,他點頭了的。”
“你們日日見我,這麼大的事為什麼不說?”
“……”
和珅的臉在燈下顯得又青又黯,啜著又苦又澀的釅茶掃視眾人,說道:“不行,短了的五厘下個月補上!我聽說園工飯食上頭也減下來了,五天一肉——不行,還是原來尤明堂手裏規矩,三天一肉,鹹菜稀飯饅頭管夠!這是什麼工程?不怕工人使壞麼?他們花樣門道多著呢!大梁頭兒上給你弄個風口兒,外頭大風一刮,風哨兒響起,殿裏頭聽著一片鬼哭狼嚎;牆裏頭魘鎮你,塞些亂七八糟的五鬼紙馬什麼的,或者空洞砌進一盞燈去,住進去的人合眼做噩夢睜眼睡不著……發作出來你到哪查案子?你們忒貪心的了,這點銀子也要刮,要出大事兒的!”
眾人已是聽得目瞪口呆,內中有個尖精人驚訝地叫道:“和爺真不含糊!連這些您都懂……我說我那新宅子住進去,每天半夜裏跟有人下樓梯似的,東響一下西響一聲,嚇得人睡不寧!這麼說沒準就是匠人們做的手腳!”
“那你一定虧待了匠人。”和珅冷冷說著立起身來,“上梁時候玩幾手,要屋子裏鬧鬼響動易如反掌!章去請工匠吃一席,請他們拾掇一下吧。”說著離座出門升轎章府。
…………
大轎一落,和珅嗬腰出來,便見劉全帶幾個家人迎上來。和珅一臉不快,見門首廊下堂房天井到處燭火煌煌,揚揚下頦問道:“不年不節的,這是鬧哪一出?顯擺我們有錢麼?”
“哪的話呢我的爺!”劉全笑道,“今兒什麼日子爺都忙忘了——是十公主的生日!大太太進去賀了,娘娘又派嬤嬤賞了許多頭麵首飾玩藝兒。海寧大人打奉天也送的有禮。還有內務府的蘇淩阿、吳省三、李潢、李光雲幾個,這會子還在議事廳裏等您下朝呢?”和珅怔了一下,才想起馮氏說的金佳氏貴妃有意將十公主許給豐神殷德的事,原想女人們閑話兜搭,差不多都忘了。誰知竟認了真——這麼說至少是太後皇後也點頭了的,蘇淩阿他們趕著趁熱灶窩兒也是常理,他咧嘴一笑,腳步輕快了許多,瞥一眼議事廳簷下琳琅滿目的禮品幾步跨進廳中,蘇淩阿幾個人早已起身,齊都打千兒迎接,一個個笑逐顏開“和爺吉祥”“中堂大喜”“乘龍攀天”一片聲嘈嘈。
“這是皇家雨露,和珅蒙恩沐浴而已。”和珅大大方方坐了中間,看看幾個人,原都是內務府雀牌桌子跟前好友,如今一個個奴顏婢膝在自己跟前打磨旋兒,不覺有幾分得意,卻不肯落了寒傖相,手擺著,一副雍睦貴重氣度笑道:“諸位請坐,你們來得正好。方才在戶部會議修園子的事。你們都在園子裏管工監督,正有些事要安頓給你們。”他指了指門外,“那些東西都是你們送的?”
四個人都笑嗬嗬坐著,聽他問,末座的李光雲半欠起身子,雙腿直要站起來似的雙手搖著,說道:“我們四個誰也沒送禮!卑職們都是懂規矩的,和相上章訓斥了,還敢再犯?那都是部裏幾個司曹官兒帶來的,劉全不肯收,暫時放著聽您處置的。蘇淩阿吳省三和李潢也都笑著說:“不敢。”
“這就對了。”和珅說道。看看這四個人,李光雲幹筋伶仃尖嘴凹顴像隻猴子,吳省三蘇淩阿肥得像肉團堆在椅上,隻有李潢形體端正些,卻又是雙斜眼,不禁失笑,忙又換了正容說道:“園工是肥得放屁冒油的差使,多少人紅著眼盯著,大小事情不留心叫人揪住了,我也護不了諸位。單是你們四位管的工,每年要過手兩千萬銀子的吧?工程上頭用多少、采辦上頭支用、人情上頭的是多少,你們有數,我大概也不是瞎子——劉全你也進來聽我說!”他招了一下手,“工銀三分降到二分五,可以算一筆賬,三十萬工匠,是能省一千五百兩銀子,一年下來也就五十萬。這點銀子賬上哪裏動一筆騰不出來?非要從工匠民牙縫裏擠?——這都是背井離鄉窮得掉渣的災民饑民,也好意思狠心榨他們的?要知道這裏不是外省,也不是京師雜居市民,他們就在禁苑裏做活計。明日皇上就要進園子,比如說有那麼幾個不怕死的,攔輿告我們一狀,輸贏不去說他,是個什麼聲名臉麵?兄弟們啊……不能見小忘大啊!”
這話說得有理有據有情也有義,幾個人都吃茶賓服。蘇淩阿道:“和大爺訓示的真是至理名言,我們是忒見小了,錢灃說是清官,一株樹賣給我們就一百萬!他不黑心麼?大家氣不憤,就生出了這辦法。好在隻想試試,沒敢把話說絕,明日一早進去,召集各總工頭說話,銀子已經到了,還照數兒發!”劉全道:“放個風出去就是了,這邊剛有點風聲,那頭立馬就改正,倒像我們真想黑吞銀子似的!”
“一棵樹一百萬,要看什麼樹,長在哪裏道路多遠。”和珅情知錢灃高價賣樹是籌銀子疏浚洱海興修水利,卻不肯向眾人解釋,隻道,“此人自愛得很,我估算過,真的比雍和宮釋尊像還要高大,從橫斷山裏運過來,一百萬緊打緊的。可以再給他加十萬工匠補貼,我在信裏說明,不要往戶部掛賬了。”
這裏的人都是他的貼己錢樹子,誰都知道錢灃和珅不是一路人,聽他這般關照,不禁都發愣。隻有劉全算得和珅真正知己,立時知道他是用倒鉤刺兒鉤魚。看著他笑眯眯的,心裏暗驚:“笑裏藏刀,這把刀可藏得真深!”
送走客人,和珅才覺得肚餓,見長二姑帶丫頭出來,笑著道:“請弄點吃的來,午飯也沒好生吃呢!”正說著,吳氏提著個食盒子來,碟子碗一一布著,對和珅笑道:“都是你愛吃的幾樣小菜,也不知道你什麼時辰章來,放熏籠子上頭溫著,你嫌涼,就再給你章火溫溫。”和珅取過饅頭大口價便是一啃,又送一片牛肉鼓著腮幫子嚼著,嗚嚕不清笑著道:“不涼……這些活計叫翠屏她們做就是了。”長二姑道:“翠屏她們收拾了一天房子,李家大姐母女要搬過西院住,久不住人的地方了,要打打醋炭祛邪,弄得潔淨些才使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