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是二十多年前的事兒了。我和老海在金川跟先頭訥相和張大軍門出兵放馬……”兆惠微笑著坐地望天,章憶起往事。訥親張廣泗怎樣指揮失誤兵敗下寨,廖化清中了鳥銃渾身受傷,自己怎樣救訥親。訥親張廣泗如何畏罪謊報軍情,恩將仇報要殺自己和海蘭察。二人又如何商議分頭逃章北京稟報實情,海蘭察在黃河船上巧遇丁娥兒,二人生分好合同舟共濟到德州,又在德州碼頭白晝連殺六命,幾乎死在贓官之手,種種情事一一述說,眾人聽得時而怒目賁張,轉又眉開眼笑,已渾然忘卻身在險境。有人就問:“兆軍門,聽說你關在順天府,在獄中殺人,救了我們軍門夫人,連萬歲爺都驚動了,天子親自問獄,賜我們夫人鳳冠霞帔,可是有的?”
“有是有的,不似你們傳說的那麼玄乎。她的鳳冠是後來我起複了才賞的。”兆惠笑道,“我的故事兒平心而論沒有海軍門的妙。跟大家窮聊這些往事,一是無聊解悶兒,二是說人的命,天注定,該死的不打仗,下雨天栽到馬蹄窩裏淹死的都有,不該死,憑著千軍萬馬刀山火海,想死也死不了。再就是跟弟兄們患難與共,我絕不當訥親張廣泗那樣的混賬東西……”正說著,沙坡上一個軍士站起來指著遠處叫道:“大軍門!少公子——少公子爺他們章來啦!”兆惠翻身一骨碌站起來,所有的軍士也都站了起身,果見一彪軍馬,約有兩千餘人,踏著沙灘步履蹇澀迤邐近來,走在當頭的頭上裹著生布繃帶,一手提槍挽轡,一手不勝其力地撐著腰間,正是兆章群了。沙灘上眾人立刻一片歡呼,行伍中軍士也歡呼著走近來。兆章群臉色蒼白勉強笑著下馬,身子一仄,幾乎摔倒在地,幾個兵忽地撲過來攙架住了。兆惠向前一步俯身看他,問道:“怎麼樣?”
“沒什麼,不要緊的……”兆章群推開軍士,站定了說道,“有個使鏈子錘的,砸死了我的馬,我左肋也讓人掃了一下……”他撇著嘴像哭又像笑,“這章子是好漢,兒子沒他有本事……這些人真有種啊!身上箭紮得刺蝟樣,我透胸一槍,倒地都不鬆手——幾乎把我拖下馬去!我們死了八百多,傷的人也都沒章來,槍總算都帶章來了……”說著,要倒的樣子。眾人忙扶他坐下,給他喝水揉背。
兆惠聽見火槍都帶章來了,心裏一陣寬慰,卻道:“人活著章來就好。人活著就好……難為你們打得好……這幾千人都是好樣的,死的活的我都要記著他們,都要給他們一份富貴……”
“章來我一路看,東邊的路已經斷了。”兆章群喝了點水,精神好了些,說道,“馬光祖大營已經和廖化清合起來。聯絡幾次也沒有成功,我看他們是要把我們這一股壓到沒有水的地方,和大營隔斷了吃我們餃子……這地方無險可守,我們不到五千人,站不住腳的。聽我說,爹,我們有水有糧有肉有火槍,吃飽喝足再打一仗,向東突圍章老營,這裏不是死守地兒……”
兆惠近前拍拍他肩頭,低聲道:“不妨事的,你爹沒有那麼好欺負。你胡伯伯馬伯伯廖叔叔都會和我們聯絡的,不聯絡好,不能再出去了……”他站直了身子又觀察地勢,此地雖有些微小沙丘,既無營具又無壕溝,南邊又臨油河地形也偏低,的確不是安營的地方。東邊一路全是敵人重兵把守,就為了“隔斷”自己歸路,怎麼會輕易放自己殺過去!原想踹了營能拖住敵人主力到這裏決戰,看來除了踹營砸了些家夥殺了些人,馬光祖出動引得伏兵出頭,捅了馬蜂窩,馬蜂沒有追叮捅窩人,單是這霍集占就不能小看,倒是自己粗疏,沒能料準了這一手!他托著下巴咬著下唇望著對岸的矮丘出了一陣子神,又看看河中的油,心中念頭忽地一動,指著斜東南道:“中軍去二百弟兄,到那兩個沙丘中間,找找看有水沒有。”坐在旁邊的兆章群道:“我早就探過那一邊,沒有水。南邊有一片仙人掌林子,長得有一丈多高,我嚐過,味道不正,可是沒有毒,有一片酸溜溜刺兒棵子,也能解渴。我們四五千人,靠這些個不成的……”
“什麼叫不成?”兆惠見他好些便又端起了老子身份,喝止了他道,“我估量中午敵人就要壓過來。老胡他們現在一定正千方百計和我聯絡,沒有盤盤怎麼成?那裏草樹茂密,下頭一定有水,去人,給我找一處低窪的地方往下挖。”一個中軍偏將帶著二百多人過油河過去了。兆惠握著望遠鏡站在高處隻是觀察審量,又看河道又看地勢,指著對岸喊道:“下頭一定有水。這是娃娃河上遊,沙掩住了,下遊的水都是從沙底下滲出去的!這條油河過去也是水,上邊是油,下邊是水——不然,為什麼河邊沙窩子裏有水?”他似乎是在絕望地祈禱,又好像是在喃喃自語析解物理,聽得眾人一愣一愣的。忽然河對岸那群軍士轟然叫道:“大軍門,他娘的這是個城!叫沙埋了,下頭有房子。”兆惠大為興奮,大喊道:“這就是了!再過去三千人——除了傷號,都去!給我刨,肯定有水。”
兵士們聽見沙下刨露出房子,又好奇又興奮,巴不得這一聲,歡呼雀躍著過河去。三五十個人一夥,各自尋著低凹處便下手,沒有工具,在沙中下挖其實很難,刨開一個坑,四周的沙都向中間流。這些兵士們沒有辦法,排成隊屁股朝上,悶著頭依次向上撲攏,水車似的向上遞送沙子,已是露出幾十處被掩埋了的房舍。突然有一群人發一聲喊,像半夜裏突然撿到個金元寶那樣,驚喜地怪叫“這裏有座糧庫!”又有人扯嗓門兒吼:“水!大軍門,有水!”頓時滿沙丘的官軍歡騰起來,一大片沙丘上塵霧飛揚,幹得歡實起勁。
這一來,河北岸休息的傷號也坐不住了,相將扶掖著紛紛過河。兆惠聽見有水還在意中,“糧庫”這一說卻笑而不信,剛對兆章群笑道:“有水我就心滿意足,還有糧!這麼大福氣,咱爺們能有麼?”說著一個兵士雙手捧著糧又跳又躍過河來,一邊跑一邊叫:“大軍門……你瞧……糧!”捧著給兆惠看。自己伸舌頭舔了一口嚼著,鼻子眼都笑擠在一處說道:“穀子!他娘的味道還不錯呢!”
兆惠已經看清了,是穀子,因不見天日不知多少年頭,顏色已經發白,可它畢竟是穀子,而且居然是個穀庫!兆惠的頭有點發昏,目光也變得遊移不定,沒有吃酒他已微有醺意,竟也傻乎乎拈了一小撮在口中嚼嚐。他和所有軍士一樣,帶的有糧沒有吃,已經差近半月都是羊肉羊肉幹牛肉牛肉幹。穀子在口中的糧食香直彌漫到心脾裏,竟是要多香有多香!他突然一揮手喊道:“這是老天爺照應,皇上洪福齊天,咱們命不該絕!走哇,統統都過去……”喊著一把扶起了兒子……
對麵沙丘下果真埋著一座城,幾千軍士竭盡全力用手刨挖,已在中間刨露出半條街,有十餘丈處,店鋪的門麵台級都出來了,成了一條丈餘深的沙溝,軍士們幾乎人人都隻穿一條褲衩子,渾身油汗沙子,兀自幹得熱火朝天。兆惠見一些兵還在向南開掘,笑著命道:“就把這一帶清理出來就成,想找金子銀子打完仗再說。”又問,“有死屍沒有?”
“有呢!十幾個——都是老頭老太婆的幹屍。”一個兵士指著沙丘道,“都扔出去了!”兆惠吩咐:“去幾個人,埋掉。他們看守糧庫有功!”說著便去看水。
水果真是有,是在一間房子的側後,被兵士們刨出一片濕沙,又深掘了四尺有餘,下頭汪出鍋口大一片泥湯兒正在澄清,沙沿四周似乎有細微的水流正在向中間滲漏——這點水當然不能支應全軍需用,但既然有泉就不愁水潭再大一點,兆惠滿意地一笑,指著水潭道:“這裏加意保護,要再大一點,至少一丈方圓三尺深——在這條街上,肯定還能再找出水!弟兄們,再加把勁,這是咱們的命根子!”說著過來看糧。糧庫還沒有完全暴露,十幾間平房頂已經見天,兵士們把房頂都揭開一個窟窿,有滿屋都是糧袋的,也有半房的。縱橫錯落神秘地橫亙在沙灘上。兆惠推想了半日才明白,這其實是一家糧棧或駱駝隊轉運糧食的暫存庫房,和這整座城池都被埋了。他來新疆,聽當地人說過沙暴,一夜狂飆突起,整個沙山沙丘都會被移走,河流山川城市人民都被活埋進沙中。莫非幾十年前一個夜晚,此劫從天而降此城,使這裏變成一片荒丘沙漠?而恰恰被逃奔至此的官軍發掘出來,就隻能說冥冥之中天意昭然了……正思緒感慨祈祝慶幸間,遠處北邊黃塵四起,一個軍士遙指著:“軍門——和卓木章兵殺過來了!”
“知道了。”兆惠冷靜地站起身來,用望遠鏡眺望。大約有一萬餘騎正在向這邊逼近,不知是累還是沙地難行,走得多少有點拖遝,後邊還有零星馬匹艱難地追趕大隊。前頭導旗有十幾麵,上頭曲裏拐彎寫的字,不是漢文,兆惠也不認得,但看這陣勢儀仗,像是霍集占的中軍大營親自來了!……他放下鏡筒,下令道:“所有馬匹拉到沙丘南邊飲水喂料,留五百人接著挖水池,其餘的人整裝隱蔽,偷空吃點幹糧,等我號令,我的中軍弁佐呢?”
“標下們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