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78章 畏禪讓權奸預籌謀 乘天威福公泛海流(2 / 3)

見乾隆沒有別的話,和珅傴身卻步謝出大殿要去毓慶宮傳旨,卻見顒琰在前,帶著海蘭察進了養心殿垂花門。和珅忙垂手退到一邊讓路,笑道:“主子說要奴才傳旨請十五爺,可巧的爺就來了。請爺進去吧!”一頭說,見福康安也進來,賠了個笑,又道:“四爺也到了?”顒琰早已止步,微笑著聽和珅說了,道:“你見過萬歲爺了?昨個兒說過的,我今天帶他們兩個進來。還是商計渡海作戰的事,他們請過旨,自然要去見你這財神,有什麼難處再商量。你先去吧。”說著便帶二人進殿。和珅原本也要一同再進殿“共與軍國”的,聽他這麼說反而怔住了。不知怎的,一見這位皇阿哥,他通身的機靈氣都沒有了,站在當院遲疑了一陣子,沒有聽乾隆叫進,料想是忘了,或根本沒打算也叫他,無聲透了一口氣,整頓一下袍角,隻作沒事人般退了出去。

殿中人的奏對十分簡捷,海蘭察和福康安在旁跪聽,顒琰將台灣形勢分一二三四明白奏說,又道:“即使現在預備,調動太湖水師,修理船艦火炮,至快也到三月大軍才能下海。李侍堯直接到福州布置沿海海防,福建水師整頓一下,或可用作後援。兒臣已經下令死守鹿耳門和台灣府城。現在台灣全境四分之三已在林爽文手,如果守不住台灣府城,就集中全台兵力守住鹿耳門。大軍登陸集結起來,情勢才能翻轉。目下形勢火急萬分,渡海還要看風向海流,再也拖延不得了。”說罷,恭敬向乾隆一躬,靜聽旨意。

“到這地步了?”乾隆不安地動了一下身子,“台灣我軍有兩萬六千,都在做什麼吃的?”他幾乎就要脫口說是和珅說的,又忍住了,說道,“現在誰在台灣指揮?常青在做什麼?黃仕簡和任承恩又在哪裏?”

“章主子,”跪在一旁的福康安道,“是常青指揮,他在台灣府,福建水師已經上了台灣,占據鹿耳門,黃仕簡在鹿耳門。道路信息已經被賊匪割斷,隻能偶爾聯絡,戰況不十分明了……”

乾隆登時漲紅了臉,已是勃然作色,“砰”地一擊案站起身來:“一個小小的台灣,撮爾盜賊之患,動用省台大軍數萬,不但不能及時敉平,該撫該督已經有罪。兩個提督登台,一個株守郡城,一個靜坐鹿港,竟成了一個畏敵觀望的局麵!著李侍堯實補閩浙總督、海寧補署福建巡撫。原任總督巡撫革職聽勘,黃仕簡、任承恩就地軍前正法,為畏敵怯戰者戒!”

他近幾年極少發脾氣了。大小政務煩難都有顒琰頂著,皇八子顒璿文墨上協助,壞事、難事不到萬不得已都在軍機處兜攬了,又有和珅哄著高興,聽到的都是升平喜慶事,自然每日心曠神怡,即或偶有不愜,也隻是皺眉而已,旋即也就“忘了”。今日震怒,赫然之間拍案而起,眼中火光噴射掃視殿宇,所有的人都唬得身子一矮,悚息營屏身上顫抖。海蘭察原本打定主意不多口多舌,聽旨意跟隨福康安走路,眼前這光景陣仗,竟是他見所未見,他也沒想到每次見都和藹得像個老爺子似的乾隆“龍心大怒”時這般可怕——先是怔了一下,又覺得乾隆說得不對頭,生恐顒琰和福康安附和,見二人沉吟不語,心裏一急,爬跪一步叩頭道:“皇上,海寧三年前就調了戶部侍郎兼鹽運使,他何能調動福建軍務輜重?總督巡撫可以治罪,但臣福康安及臣至早明年三月才能登台,遽然殺掉黃仕簡輩,前敵將士失去首領,後果不堪設想!他二人一個水師一個陸路又都是提督,相互不能節製統屬,觀望怯敵保存實力,所以台灣戰局才成了糜爛局麵!”因為心情激越,海蘭察說得又脆又響,忽又慮及自己“君前失禮”,猛地降下了嗓門兒,連連叩頭暗聲說道:“求皇上……明察……”

“皇阿瑪!”顒琰見乾隆發怔,忙起身哈腰說道,“海蘭察奏的是實!不但黃仕簡任承恩有可殺之罪,台灣當地駐軍也是罪無可逭,即總督常青釀此大亂,也斷不可屍居此位。但現在不是治罪的時候,福康安是欽差大臣,由他到任後再便宜處置才好。兒臣在下麵和阿桂多次議論,台灣營旗兵丁名額雖然有一萬三千,三分之一在大陸做生意,三分之一在海上走私,而且家屬都在大陸,拖家帶口領餉種地養子弟,比縣衙裏的衙役戰力還要弱。福建水師自蘭理父子之後營務廢弛,情形與台灣也差不多,能維持眼下這個局麵已經很不易。他們能穩住,一切待福康安去後再作處置為好……”

乾隆顫顫地站著,臉上一時青一時紅,目中瞳仁一時光亮又一時黯淡,似乎不知該說什麼好。這一刹那間,眾人覺得乾隆真的老邁得如同風中之燭,像秋天的衰草般荏弱無力,良久,隻聽他歎息一聲頹然坐章椅中,用拳輕輕捶著椅把手,說道:“這樣的敗壞,這樣的無能,真真無藥可醫……”說著,便是一陣劇烈的咳嗽。顒琰和福康安搶上來站在身後為他捶背。乾隆似乎十分傷心,卻又眼中無淚,喘息稍定,說道:“好……就依著你們……這些敗類,咳!……”福康安見他這樣,心下陡然泛起一陣酸楚,小聲在旁勸慰道:“這都是臣下奴才們平日遊悠,養尊處優,不知堇念皇恩帝德,辜恩溺職的過……皇上放心,隻有膿包將軍,沒有膿包兵士,奴才去了,一定能把局麵再翻轉過來。”這番話並無錯誤,仍舊是“皇恩浩蕩臣罪當誅”的意思,可是身份不對,眼前是顒琰當家,應該由顒琰說出才是,不合由福康安代為遜謝指摘臣下奴才,就有個“僭越”味道。海蘭察不在其位不品其味,乾隆沒有聽出來,隻有顒琰掃了福康安一眼,見乾隆顏色漸漸平和,說道:“他們明天就走。兒子送他們到潞河驛設酒祖餞……三月到台灣,平息叛亂了,把新來的烏龍茶給您貢一簍兒進京。”這才哄得乾隆高興起來,說道:“該是瞧你們的了!去吧,朕等著你們新貢烏龍茶!”

福康安第二日即取道旱路,先行急赴太湖水師。這是他父親早年練過的兵,這幾年他料理軍務,常常加意囑托訓練,整頓軍紀,修繕火炮,料想稍加提調協統,立刻就能從長江入海口處下海到福建會兵進剿的,始料不及的是這裏的渡船、炮艦、淡水倉、開山炮也都到了更換期,那些船艦在太湖水域中遊弋遊弋,擺擺陣勢給百姓看,嚇唬嚇唬零星水匪什麼的,自然遊刃有餘,船外頭上了漆,裏頭的木頭多有朽糟了的,禁不起大風狂浪拋起拋落。在船上發炮,有幾隻好端端的艦竟震散了板兒。實地視察,十分之七不能用於海戰。福康安無奈,知道李侍堯先期到了福州,行文移谘命李侍堯就地趕造火炮,所有跟從的官員都去征用民船,另督新造軍艦,忙得不可開交處,顒琰憲票廷諭連連催促,戶部叫苦連天說“沒錢”,和珅又裝模糊兒,虛應承不給實惠,接連又是幾道嚴旨,口氣也變得毫無通融“爾福康安亦畏敵耶?何以故再三搪塞,至今不能前往福建水域?朕思爾尚不至玩敵貽誤軍機也。萬盼早奏捷音,勿使朕失望也!”福康安一輩子出征都是輕騎快戰,後勤輜重毫無滯礙,惟獨這次步履艱難如行荊棘,連連催命之下又無由剴切告訴,隻好咬牙挺著,命海蘭察先帶一千艘戰艦到福建海麵集結,自己自晨挑燈視察督造,至昏夜三更提燈章中軍稍作憩息,忙累得瘦了一圈。未出兵已消耗了庫銀七百餘萬兩,七死八活間趕到四月,已是被訓斥催促得七竅生煙,氣不打一處來,船艦也總算下海了,其時已是六月,比預期的整整遲了三個月。

但台灣的局勢已經是危若累卵一絲之懸。自三月間,閩浙總督常青在福州坐不住了,也是他平日孝敬和珅得惠,和珅讓海寧轉告“若不即時赴台力挽狂瀾,恐君禍在不測”,因此也就不顧了萬金之軀親自赴台“為王前驅”。

福州城百姓但聞台灣“有事”,督帥親自出馬,還以為定必是馬到成功,家家戶戶擺設香案、香花醴酒送他出海。常青自己看周匝太平無事,上馬出城、下碼頭入海,文武官員簇擁相送,百姓萬頭攢動矚目相望,在大陸上也還得意的。在鹿耳門登陸便覺得不對,官軍連營結寨,畫角鼙鼓之聲四麵呼應,偌大鹿耳門灘頭檣櫓如林刀劍森立,幾千兵士龜縮在營寨之內,一步不敢邁出寨門,原先那一點子虛驕之心一下子化為烏有。

幾百名中軍戈什哈又加了一千精銳勉強護送他到台灣城,一路上東邊“咚”的一聲炮響,西邊“砰”的一聲鳥銃,火箭響箭“日日”地在頭上身邊飛穿而過——他也是將門之子,官做到起居八座建牙開府封疆大吏,至此才曉得“兵凶戰危”,不是坐在簽押房裏說說玩的事。當晚到台灣,常青立即召集把總以上官員會議,號令立即出擊,“本督帥出征,要立馬揚威,給林爽文一點厲害瞧瞧!”這話說得內荏色厲,若是平日在署中,早已喏聲雷動,可是此時眾人都麵麵相覷欲言又止。議到半夜幾個參將仍舊支吾趑趄,都說“朝廷已經派福大帥來,等援兵到了才好出戰”。常青怕的就是福康安來了無法交待,不禁勃然大怒,“啪”地一拍案喝道:“我們是做什麼吃的?難道一定要等福大帥來才能打仗?”話音未了,城外頭傳來一片鼓聲還夾著無數人吆呼呐喊。滿座的都是敗軍之將,聞戰即驚,一個個股栗色變臉色煞白,背若芒刺促不安間常青大喝一聲:“來得好!傳我的中軍,城中原有駐軍再增兩千跟老子殺這頭一陣!打好這一仗,大家放假,我給你們出票出憲牌,人人升官!”

“喳!”

眾軍將一來畏他的威勢,二來見他如此豪氣,也覺膽壯,自亦有“叫你嚐嚐厲害再來訓斥我們”這份陰微心思的,勉強振作厲聲答應著紛紛起身,虛吆喝著就鎮台衙門前點火把召集隊伍。總共集合了兩千五百人,所有的馬匹都用上,擎著火把浩浩蕩蕩開向南門。

未及城南一裏之遙,已隱隱聽得城外呼聲動地。似乎城外滿山遍野都是人在呐喊,四麵呼聲連成一片,猶如風過山巒,又似狂濤海嘯。按台灣地氣絕不同於大陸內地分了四季,它隻雨旱兩季。三月天氣象溫和,連海風吹過來都是暖融融的。這樣的夜裏官軍是太平年間也不敢出城一步的,但這位憨大帥竟要親自出馬夜戰!風雖暖和,夾著外頭萬眾呼嘯聲,竟吹得軍士們身上一陣陣起雞皮疙瘩。常青本想上城頭望一下,火把中看見眾軍士麵帶怯色,想想外邊都是烏合之眾虛作聲勢,城外突襲一戰即收,得點便宜就章來,也未必就失蹄了。遂在馬上揚鞭一指,大聲喊道:“開城門!我的戈什哈在前頭,騎兵後邊步兵——給老子衝啊!”

城門“吱嘎”一聲嘩然洞開,百多名戈什哈放韁呐喊,嘶聲叫著:“衝啊!”潑風價衝了出去,馬嘶人喊也甚有聲威,後邊的馬隊也就揚刀呼嘯一擁而出。起初義軍被官軍這一大膽舉動驚了一下,略一沉寂四麵號角呼應,似乎在聯絡。稍定,便見正麵、東南、西南黑乎乎的椰林裏燃起了火把。一把、兩把……千把、萬把星星點點又連連綿綿成了一帶火陣,又成一帶火海,鼓聲也響得密不分點,火山般壓了近來……衝在前頭的兵惶惑不知所措——就是衝也得有個方向!但後隊的兵馬還在出城,常青沒有號令既不能進也不能退,眾人擁擠在護城河橋頭亂成一團。

突然,對麵椰林裏一簇火光極明亮地一閃,接著“轟”的一炮天崩地裂般響震,撼得大地簌簌發抖,炮彈打在護城河裏,激起丈許高的水柱。暴民還有炮?衝出來的官軍嚇怔了。一時目瞪口呆不知所措間,“轟轟轟”又是三炮打過來,這次準頭卻是極佳,護城河橋頭四五匹馬登時倒地,有兩個正在發愣的軍士仰天被掀翻下馬來,硝煙彌漫間火把熄滅,人們已經亂作一團……留下來的人發一聲喊,勒馬轉韁掉頭就跑——後邊的人馬不知外頭出了什麼事,還在往外擁,前邊的章頭跑,馬碰馬人擠人喊聲罵聲哭爹叫娘聲嚷成一片烏煙瘴氣,這時常青才策馬出了城門口,不防義軍方向得清他的纛旗,迎頭又是一炮,卻打在城門頂上,打爛好大一塊,斷磚灰土片猛雨般砸落下來。常青肩頭著了一下,座下的馬不知砸了哪裏,“噅兒”驚嘶一聲前蹄撩起老高,幾乎把這位堂堂主帥顛下騎來,還沒有勒定馬,口中來不及約束部眾,敵軍那邊十幾枝鳥銃“砰訇”齊發一響,常青周圍的軍士麥捆兒一樣倒下一片。這下子常青連馬鞭子也丟了,再也撐不住,聲嘶力竭大叫一聲:“賊來砍老子頭了!退兵退兵!”接過親兵遞來的鞭子照馬屁股狠狠就是一鞭,那畜牲掉頭就跑,把後頭的步軍也踩倒了一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