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79章 海蘭察稱雄八卦山 福康安血戰諸羅城(2 / 3)

“這種寨子根本禁不住炮轟。”海蘭察揚手指了一下蔗寨,“我估算了一下,每個寨大約駐有兩千五百兵力,粗算有兩萬多人。他們還是弄的天地會紅陽教裏什麼‘八卦迷魂陣’那一套。自從有了火炮,那些玩藝一點事也不管的,裏頭道路曲折隻會妨礙他們自己的運動。我軍地形不熟,不能夜戰,今天下午打,如果維持到天黑,他們或跑或攻於我不利。所以我建議今夜好好休息一下,明天拂曉,集中全部大炮猛轟這個寨子,派兩千人潛伏到城北。這邊一開火,那邊必定增援,趁著空虛隻情放火燒。等他亂了陣腳,還是我打頭,帶兩千人攜帶鳥槍馬銃大刀,隻管打殺。我們五千敵人兩萬,全殲是不成的,要的是擊潰戰,打得他們沒魂兒就算成功。”

福康安一邊聽,一邊手指無意識地摳弄鞭子上的黃絨,目光幽幽地隨著他的手指看,突然熠地一閃,說道:“老海,你的辦法好!到城北的人由吉保指揮!射一封箭書約定時辰,命柴大紀帶兵出城,和吉保一路燒殺,越猛越好!”又笑道,“看來和你這老軍務比,我還嫩著啦!”海蘭察笑道:“大帥謙遜了不是?老傅相也算古今名將了,我看比著大帥還過於持重了些。百戰百勝將軍又這麼虛心,老海服了您了!”他原想福康安必定揚鞭大笑的,但隻見福康安一絲苦笑,說道:“你甭這樣說,我有幾次都是奴才背著逃出險境的……我的奴才們好使,比紀昀的要強多了。紀昀從新疆章來,跟他的那個叫‘四兒’的狗老死了,他要塑跟從戍邊的四個奴才石像立在狗墓旁,還是劉墉勸阻了,他家奴才的議事廳匾額,就寫的‘師犬堂’三個字……”他點了點頭,說道,“我們還不是皇上放出的狗?”

海蘭察抿了抿嘴唇,說道:“是。”

…………

一切依了海蘭察的主張。第二天淩晨,賀老六一聲令下,三十門用炮車拖來的紅衣大炮一齊怒吼,一炮又一炮沒頭沒臉鋪天蓋地衝著敵軍南營隻是炸。頃刻間,偌大一座寨子成了煙海火海,裏頭的人一片嘈雜嚷嚷呼天叫地之後歸於岑寂,突然放出紅綠藍三枚起火,又是一陣號角嗚裏哇啦,便聽鼓聲響,一彪軍馬從東寨門煙霧中突襲而出,陣容卻遠比八卦山的義軍齊整,一律短衣短褲紅布包頭,嗚呼大叫著撲出來,足有兩千人。這時天已光亮,隱隱日影裏看得明白,人人都喝過了符水,紅著眼張牙舞爪的十分猛惡猙獰。賀老六袖子一挽,大叫一聲:“先人板板的,不怕死的跟老子衝!”

“都給我站住!”福康安一把拉住了賀老六,咬著細牙喝令,“放箭!”

他身後就是五百弓弩手,而且也都是火槍手,聽得主將一聲令下,俱都張弓挽箭,劈頭射了出去,密集得猶如蝗蟲陣飛向敵群,當頭的義軍立刻倒下了十幾個。有幾個悍勇的臂上胸上都中了箭,大聲惡罵著“幹你姥姥的!操你媽”,一頭拔箭揮著大刀又衝上來,有一群遲疑著要退的又折章頭大叫著劈殺過來。此時大炮已排不上用場。福康安見戰士們躍躍欲試白刃格殺,隻是按捺著“不許出陣,隻管放箭”。海蘭察在後隊督戰,一邊警惕地環視四方,一邊命人:“開箱,往上送箭!把火藥包備好!”他提著矛槍威風凜凜下令:“哪一隊缺了箭,我立刻斬掉送箭的!”

正在緊急時刻,突然東邊南邊西邊都傳來撼天動地的喊殺聲,原來其餘七個營的敵軍援兵已經趕到,所有椰林、草叢中像是地下冒出來的都是密密麻麻的造反義軍,一律都是紅纓矛戈,也有十幾枝火槍“砰!啪!”零零星星響著,裹攜著人聲呼嘯殺近前來。福康安此刻才清醒想到:常青估算敵軍總兵力十萬,大約還估量不足。眼見幾萬人馬狂叫呼喊著圍過來,紅漫漫一片人海。福康安“刷”地抽出劍,高聲喝命:“停止放箭!火槍手預備,向東寨門,給我狠狠打!”

“砰!”一千枝火槍轟鳴著打向東寨門。

“砰!”第一隊響過,槍手裝藥,第二隊立刻開火。

“砰!”

“砰!”

這一著極其奏效。第一排槍響,東寨敵人已經後退,第二排槍響後已經四散潰逃。四排槍響後,東邊已經杳無人影,漫漫蕩蕩的煙霧中留下的屍體堆成堆垛成垛,寨門口的小渠裏已滿是泛著紅沫的血泊。南邊西邊的敵人見東邊突然全軍覆沒,被這慘烈的戰場屠殺似乎驚怔了。衝在前麵的遲疑著放慢了步子,喊殺聲也變得飄忽猶豫:“殺……哪……”與此同時,北邊天上起了三枚藍色起火,接著便見北邊南邊同時起火。義軍隊伍立刻前後顧盼,變得驚慌不安。

“掉轉槍口!”福康安心知王吉保抄敵後路順手,心中大定,一揮劍咬牙切齒大喝,“孩子們,打!用火槍打!”

“砰砰砰砰砰——”

火槍手們遵命向南打,已經不分第一排第幾排,裝藥就打,打了裝藥,南邊一帶椰林像蒙了一層大霧,煙氣隨風卷過來連清軍這邊都刺鼻嗆人,還帶著新鮮人血腥味,猛雨似的砂子打得椰樹草叢都簌簌發抖。這樣的火器裝備,義軍委實支撐不住,分不清多少人慘叫淒號著潰退下去。

“兄弟們,跟老子殺呀!”賀老六“哧溜”一聲撕脫褂子,露出一身疤痕累累的橫肉,抽出大刀片便出了陣,接著,三千清兵照樣學樣,都剝脫得赤條條跟著殺了出去,一路發了瘋似的向西壓去。

自從台灣亂起,義軍官軍交鋒,從來都是官軍一觸即潰,打一陣敗一陣,一方敗慣了,一方勝慣了,義軍何曾見過這般凶惡的官軍?眼見白汪汪一片人手掣銀光閃閃的大刀衝殺上來,又見後營到處起火冒煙,哪裏還有戀戰之心?不知是誰大喊一聲:“媽啊!他們不是人,是魔王殺我啦!——逃呀……”聲音尖銳慘厲,直如夜行人突如其來遇到鬼魅一般,這隊伍原本已經攻得心慌意亂,聽這一嗓子剛落,一排霰彈攜著濃煙巨響打過來,再也撐不住,轟然掉頭就四散奔逃。隊後有幾個肩插令旗穿紅色馬甲的像是頭目,揮著刀還想聚攏人眾,哪裏擋得住?早被潮水一樣的潰兵踏得人仰馬翻。

“衝呀!”福康安見此情勢,知道時機已到,手中揚劍一揮,帶著中軍護衛從正麵呼擁而上,這一來叛軍更加招架不得,紛紛向西逃亡,卻被王吉保帶的清兵迎頭堵住,又折頭向南狂奔,福康安指揮火槍攔截,又掉頭向東,幾千人都昏了頭,沒有了首領沒有了陣腳,自己人互相攪著踐踏……闖進敵群中的清兵殺紅了眼,也不分了建製,哪裏人多就衝向哪裏。慘冷的日光下人群刀叢簇擁閃爍,把義軍分割成幾塊,恣意宰割屠殺。號叫呼救聲、呼爹叫娘聲、慘叫聲、喊殺聲,混茫得不辨敵我,到處都是汪得一片一片的血泊,到處都是滾動著的人頭和被踩得亂七八糟的屍體。眼見被切割成幾小塊的戰團越縮越小,圈外的亂軍早已逃得無影無蹤,稀落的槍聲中王吉保帶著一群凶神惡煞般的兵士還要向南邊椰林中搜殺。福康安長舒一口氣,還劍入鞘,冷冷地下令:“剩下的敵人準允投誠,命各軍收攏建製,清點戰場。我軍傷號一律抬到左邊椰林,軍醫火夫還有中軍我的護衛,統統去照料他們——叫王吉保過來!老海去查看戰場,完了整頓隊伍,也過來準備入城。”他這才覺得通身的冷汗已經粘在身上,掏出懷表看時,原來大戰激烈不知時辰,已到酉正時牌。一時便見王吉保踏著屍體血泊一腳高一腳低過來,刀尖上兀自向下滴血,已經成了“紅人”,福康安關切地覷著他近前,問道:“你受傷了麼?”

“沒有!”王吉保咧著“血臉”笑道,樣子有些可怖,“踹西營絆了一跤,崴了腳脖子,呸!這他娘的什麼鬼地兒?主子沒有受驚吧?”

福康安也是一笑,指指左右風趣地說道:“我受他們挾持,不能上前殺敵——怎麼樣,諸羅城裏策應沒有?出了多少兵?柴大紀呢?方才有一陣我擔心他圖便利從城南出來,被敵人乘機搶進城去,這仗就難打了。他還成,沒有開門揖盜。”“爺還誇這個姓柴的!”王吉保小心揭著臉上漸漸凝起來的血痂,舒適地抹了一把,一撇嘴道:“原先爺幾次在兵部說他不可重用,奴才還想著這人真倒黴,怎麼偏偏就得罪了我的爺呢?看起來爺的眼真是有水!總共——從城北總共出來五百兵,踹頭一座營就傷了二百多,還有三百掉頭就跑,弄了些糧食就跑章城裏了!爺親自寫信,姓柴的就是不出戰,好歹在城樓子上頭見見麵,呐喊助威一下也是個人!連他鬼影子也他媽沒見。真不是個玩藝兒!”說完又補了一句,“要是我的兵這麼不中用,我他媽就地就正法了他!”

福康安不自禁地看了一眼諸羅城南門,因天色漸已向晚,天上又壓著雲,城牆雉堞已變成灰褐色,冷清清死沉沉地矗著,仍不見一個人影兒,隻是城門已經打開,門洞裏似乎有人,影影綽綽不知在做什麼。轉眼見自己的軍士們都還打著赤膊,福康安命道:“都給我把衣服穿好!看著涼了!”說著便見海蘭察和賀老六帶著一群軍校過來。海蘭察倒沒留心福康安臉色陰著,笑嘻嘻地稟道:“大帥,我軍死了三十三名,傷了四百三十一名,都安置好了。抓了四百二十七名俘虜,都帶著傷,沒囫圇人。檢點屍體是三千四百多名,零星散著的沒有細查。老海打了一輩子仗,像這麼合算的買賣還是頭一章!”他這才看見,問道:“大帥,怎麼不高興?”

“沒什麼。”福康安無意識地一笑,說道,“打了勝仗,我和你一樣高興。還要辛苦老六叔,今晚部隊不進城,要露宿城外,六叔要查看警戍關防,看鹿耳門有人來送糧沒有,最好在城裏弄點肉,但要嚴禁喝酒。有私自進城搶奪民物或滋擾百姓者,一律就地正法!”

“是!賀老六聽令!”

“老海、吉保,我們走,進城!”福康安道,“叫人先期進城通知柴大紀,我們進縣衙。”說罷一擺手,五六十名親兵戈什哈一齊上騎,尾隨福康安向諸羅城行進。

福康安盤算著還要弄肉,還要戒酒,但一進城他就知道這個想頭多餘。諸羅被圍已近一年,除了去年過年送進去幾車糧食,已是與世隔絕的局麵。地瓜、地瓜幹、紅薯藤、花生早就吃得罄盡,並所有能填糊人口的樹皮草根甚至棉籽棉絮也都吃得精光。孤城久困乍釋圍,他原想歡迎場麵也熱鬧不起來,但他沒有想到,趕到城門內“香花醴酒犒迎王師”的隻有五桌,盤中的“肉”都是用肉色紙擺出的樣兒,“酒”在壺裏,倒入碗裏一點顏色也沒有,天曉得是哪口井裏的水。城中盡自戒嚴,家家關門閉戶,卻也不禁人行,每隔幾十步站一個兵士,俱都是形容枯槁麵黃肌瘦,衣服既爛又髒。城裏百姓樣兒也差不多,不過“扶老攜幼”是說不得了,因為既不見有老人,孩子也極稀見,隻有些衣裳襤褸的中年、年輕人骨瘦如柴,站在街旁木著臉看“王師入城”。除了十幾個穿著皺巴巴長袍馬褂出迎的士紳,還有七八個衙役也都麵目黧黑,強裝一副笑臉跟著縣令在內城口打磨旋兒支應場麵。縣令倒是衣帽周正,說話便捷,看情形比別的人吃得略飽些,自報姓名叫豐開生,是乾隆四十八年進士,在福州候補,老虎班分發台灣來任知縣。但他似乎也很餓,說話瞧著精神氣力不足似的,一個勁摸肚子束腰硬賠笑臉。福康安一輩子出兵放馬,每每得勝還朝,大小迎勞場麵不知經過凡幾,從沒有如此凋零蕭索的“歡迎”場麵,想想城中被困一年,看看家家院落門前蒿草叢生,心中直往下沉。下馬持鞭沉吟片刻,說道:“貴縣不容易支撐這個局麵。今晚借用貴衙,我們同進晚餐,可以說說地方難處,可以先撥幾千斤軍糧分發百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