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80章 台灣善後冤殺功臣 王爵加身意氣消融(2 / 3)

他這麼詳明解說,眾人都聽入了神,連顒璿也用扇骨兒拍打著手心沉吟。和珅永久的秉性絕不逆眾,早已眉宇開朗帶笑,說道:“這麼大好事,朝廷自然要成全,請十五爺、八爺照準,請了旨意下來由我去辦!”

“這一份是要殺人的。”顒琰點著手中那份奏折說道,“聽起來就沒有那麼祥和了。一個是總督常青,提督黃仕簡和任承恩,總兵柴大紀。現在台灣粗定,要追究釀成大禍失陷台灣責任。整頓駐台旗營綠營營務紀律,福康安要拿他們開刀。”

一下子要殺四名紅頂子大員,而且其中柴大紀還是公爵!這般的心狠手辣,撼得眾人心裏都是一顫一震又一沉。總督常青不但平日在和珅跟前多有孝敬,連顒璿處年節時也貢物不菲,就是阿桂紀昀劉墉處也常殷勤省問,關照大小囑托公私事務,廝混得極好人緣,現在驟然要殺,都是於心不忍。任承恩和黃仕簡雖沒有偌大的麵情,但兵部、軍機處阿桂那裏卻相熟的,而且二人的滿洲主子一個是誠王府,一個是恭王府,和顒璿過從得好,殺狗也須看主人,這就令人難為。沉默良久,顒琰說道:“台灣的事冰凍三尺非一日之寒,事出在這一任,不全是這一任的責任。儆戒一下是對的。這樣殺要引得別處驚慌的。”

“我看可以原奏請示皇上。”和珅抿了抿嘴,沉著地說道,“這事該由皇上聖裁。”顒璿在旁一哂,說道:“如今福康安的折子還不是奏一本準一本?像這樣人命關天的,皇上也未必細細甄別,照批下來,豈不是我們誤了?”他想講乾隆已經倦政,人命關天的事不能由乾隆甄別,舌頭卷了幾卷,話說得語焉含糊,也還大體明白了。和珅卻道:“還有禮部呢,按八議敘上去,也可繳議罪銀子贖過。”

顒琰聽得清楚和珅是想攬差使做人情,不言聲默謀一會兒,問阿桂道:“你看怎麼樣?”

“八議有議親議貴議功這些減赦豁免條例。”阿桂說道,“皇上必定要問十五爺八爺意見的。和珅既有成法,你就說說何妨?”和珅自覺阿桂一句話就揭破了自己心事,眾目睽睽下不覺微微的有些狼狽,隻得說道:“常青是總督,下頭還有省、道,台灣隻是其中一府,就是十五爺說的冰凍三尺的話,亂源不在他這一任,更不能以一郡之罪加於兩省首腦。他的罪是台灣亂起時不能扼製撲滅,又驚慌失措亂調沿海駐軍。這也不是死罪,應該革職,交部議罪。黃仕簡和任承恩是打了敗仗、畏戰怯敵調度無方,這是死罪,按八議條例他們都是功臣子弟,黃仕簡無後,任承恩也沒有子嗣。功臣絕後不合於禮。因此也有減免的理。柴大紀的情形我不知道,但在台灣堅守諸羅一年,功可以抵過的吧?”

顒璿一邊聽他說一邊看那份折子,放下了手說道:“我看福康安要殺的就一個柴大紀。他的罪是三條,林爽文事起,彰化情勢緊急,柴大紀帶著兵視察城防,縣令苦苦哀求駐兵保護,他怯戰畏敵棄城章營,致使彰化失陷,這是全台大亂的導火索。第二,諸羅堅守孤城,是諸羅縣城軍民並肩作戰萬眾一心扞衛的結果。八卦山是全台形勢之要,與諸羅近在彌密,官兵畏戰不能掌據,致使全台交通中斷,軍事癱瘓。第三,自柴大紀任台灣總兵,縱恣自大,且居官貪黷,較之地方文官尤甚,並將台灣所轄守兵,私令渡章內地、貿易牟利,駐守之兵所存無幾。致令全局糜爛潰敗時無兵可調無兵可運。雖然堅守孤城不無微功,此起所犯罪科,仍死有餘辜。”這都是福康安在折子裏慷慨陳詞備細說明了的,道理事實十分詳明,語氣也斬釘截鐵,顒璿說得語氣沉重,眾人聽著,都從心底一陣陣泛起寒意。顒璿說著,嘴角也泛起一絲苦笑:“這確實又是一番道理。他畢竟是台灣總兵嘛!”

“就這樣,把我們的意見彙總給皇上,由天命來斷吧!”顒琰也覺得柴大紀太冤,但千裏萬裏外頭的台灣事務,京城裏的大臣憑什麼駁福康安?隻好歎息一聲道:“總要有人負責嘛!”劉墉是早就隱約聽說福柴二人多年那些芥蒂的,咬著下唇想,總歸沒有來由指摘福康安公報私怨。就是這位皇十五阿哥,又何嚐與福康安沒有紛爭?這是說不清道不白的一團亂麻,隻好道:“還是把他四人都交部議處,甄別之後再勘定好些。”和珅卻寧願顒琰福康安二人鬧個滿擰,顧得了對付福康安就顧不了“照看”自己,但覺不好再順這個題目說下去,隻道:“福康安看來不單能打仗,文治才具也很看得,要把台灣治得道不拾遺。他在洛陽懲貪倡廉,至今還有口碑呢!”紀昀搖頭道:“洛陽那個不足為訓。台灣這確是經濟之道。”顒璿是說話最沒負擔的,笑道:“這個才具滿該進軍機處料理民政了。”正說著,見王仁過來傳旨:“皇上叫十五爺和紀中堂和中堂進去。”

三個忙起身一躬答應“是”,待阿桂幾人也笑著辭出去,這才隨王仁趕到養心殿。直入中殿進東暖閣,見乾隆半躺在安樂椅上看書,懷春站在一旁侍茶,三人齊都跪下請安。

“噢,來了?”乾隆聽他們說話,把那本《吟香室詩鈔》放在幾上,坐直了身子,笑道,“方才派人到軍機處。說是你們在毓慶宮會議,是什麼會議?”和珅見乾隆望著自己說話,忙道:“是議台灣的事。昨個立功將士的敘保奏折已經呈給禦覽,今天議的是——”他沒說完,紀昀接口說道:“毓慶宮沒有會議。大家有事請示十五爺,碰到了一處,八爺也去了,一處議論了台灣的事。”因將方才大家說話約略轉述給乾隆。

乾隆撚須而坐,靜靜聽著,臉上泛出笑容,說道:“他要用四年治好台灣,不但不要朝廷供應,還要繳納賦稅,這個誌量極可嘉。打台灣是武功,這是文治,傅恒可謂有後!昨天和珅進來,說總共軍費用度一千一百萬兩。說都像福康安,幾年就精窮了。朕問他,台灣這島再買一個,朝廷出一億,問和珅能不能買來?——這是大功勞大事業大勳績嘛!說那麼多的枝節!顒琰,你看福康安怎樣封賞才好?”

“還是皇阿瑪看得是。”顒琰說道。福康安立功受獎他有一份妒忌,但和珅受斥,又覺得稱心如願。臉上帶著微笑,說道:“和紀昀議過,他已經是一等公,又不能封貝勒貝子,已經無爵可封了。可否賞食郡王俸,一等公承嗣順延至下五代?”乾隆一笑,說道:“這是挾了不賞之功,很犯人臣之忌的。紀昀,是不是啦?”

紀昀心中陡起驚覺,不知乾隆是什麼意思,忙坐直了一下身子,拱手答道:“我大清不曾有過鳥盡弓藏之主。”顒琰也疑惑地看著乾隆,卻沒敢問話。

“封郡王。”乾隆篤定地說道,“福康安的功勞,早就應該封王,隻是限於成規製度沒有先例罷了,朕這裏立個規矩,顒琰你要記住,要有這種胸襟膽量。後世滿洲親貴確實偉業可著的,一定要給夠名分,這樣才不失士子進取之心。”

顒琰和紀昀都怔住了!自從順治開國之後,康熙鏟除三藩之亂,大小戰爭多少場,立功名將如雲,還沒有哪個封王的!乾隆怎麼突然頒賜偌大的殊恩?

“這件事在福康安進駐打箭爐,扼製英國覬覦西藏時就該辦的。”乾隆撚須說道,“順康兩世是開創之主,雍正爺與朕是守成之主。守成也要開創,以開創為守成,所以才用心造十全武功。紀昀,你真的以為朕隻是為了粉飾太平盛世?”

紀昀端肅坐著,看似不動聲色,其實再也沒有他心中那種劇烈的震撼,那份強烈的衝擊,引得心髒怦怦直跳,衝得血脈賁張。他原以為乾隆老邁,已經糊塗得隻知道遊悠餘年頤養精神,不料他是薑桂之性老而彌辣!十全老人是粉飾,十全武功——不停地運作這龐大的國家機器,都是為了它能不生鏽,還要增強上下和諧,填充這種活力!……他一時想不清楚,怔了怔才道:“流水不腐,戶樞不蠹。”

“你心思清明,學術淵博無人能及啊!”乾隆說道,“要不停地添柴,薪火才能相傳不替。奉天養著多少異姓王?立了功,你就封王,養起來,有事去為國出力,無事就養起來。這是誰的辦法?”

“章皇上!”紀昀激動得呼吸都有些急促,躬身答道,“是漢光武劉秀的製度,叫‘功以賞爵,職以任能’。”見顒琰用目光詢問,又款款言道,“就是用高位厚祿作養有功將士,但不能立了功就賞職務辦差事,二者不能混同。就是福康安封王,也不給采邑,不給兵權的吧。”

“采邑給五百戶,”乾隆笑道,“王府護衛五十名。”

這下子顒琰也明白過來,一笑說道:“皇阿瑪,侯爵是五百戶。我們何妨大方一點?給一千五百戶吧!”

“唉,朕是老了。”乾隆撫了撫花白的前額頂,喟然歎道,“有時清明,有時忘事,就是你說的好,照辦吧。”紀昀此時方知乾隆深有自知之明,因道:“這麼大事,要大脯天下。六十歲以上老人每人要分一串錢,酒肉各二斤。上次有旨說還要大赦天下,除十惡奉特旨的外一律減等處置。昨個兒又有旨沒了這一項,卻又加了恩科。請皇上旨,是否兩旨並行。但要並行,又必得追加撥款……”“這個你找和珅,由他來計劃調撥。”乾隆爽然一笑,“原來是兩次旨意?朕竟忘了。”

顒琰這才說到懲治常青等人肇亂鎮壓不力有罪的事。雙手呈上福康安的奏折,說道:“請皇阿瑪禦覽。”乾隆接過兩份厚厚的奏折,信手翻了翻就放下了,略帶無奈地苦笑道:“這樣長的文章,字也小,朕已經不能細看了。賞功的事可以依著福康安,罰罪要持重。犯官一律解來北京,由你們親審,也要聽聽他們的折辯。台灣現在隻是粗定。第一要務是要拿到林爽文,傳旨給福康安,生要見人死要見屍,解到北京明正典刑的最好。內地幾處如直隸、山東、湖廣、四川、廣西,邪教匪徒、天理教、天地會眾滋事的還是不少,可以殺一儆百。福康安沒有坐性,不是文官材料兒,可以傳旨不必前來陛見,待拿到林爽文,他可以押解人犯一路耀武揚威嘛!他的治理台灣條陳如果可行,就交李侍堯辦理。”

乾隆入耄耋之年後,說話言語常顛三倒四前後矛盾,今日思路卻格外清明。顒琰紀昀自然歡喜,聽他長篇大論,一宗一宗躬身應承。紀昀笑道:“臣這就擬旨稿,請皇上用璽。”乾隆道:“還是顒琰來辦,這隻是大體,下去你們再議一下細務,擬好旨稿朕再看。”二人見乾隆沒有別的吩咐,起身卻步辭了出去。乾隆覺得坐得太久,站起身來笑道:“朕的坐功已經不中用了。到院裏散一散吧。”懷春忙放下手中銀瓶,上前輕輕攙扶著他出了正殿。

這是大好陽春四月,融融的太陽光從南照壁西斜灑落下來,明媚又且柔和,滿院的銅鶴,鼎、、鎦金齊明閃亮,晃得人刺眼,挨著地麵處有些金皮已經剝落,斑駁銅綠倒顯得宜人眼目。宮裏不能栽樹,春風拂蕩著宮外的花香時濃時淡飄飄逸逸進來,令人呼吸心扉暢明,懷春扶著乾隆慢慢踱步,輕輕吸一口氣,說道:“好香呀!主子,是禦花園那邊飄過來的吧?”

“朕也說不清楚。”乾隆搖頭道,“現在圓明園那邊準是萬紫千紅……蘋果花、梨花……玉蘭花?都像,又不是的……”他見照壁背陰處有幾株纖嫩的何首烏和牽牛藤。他屈下了身子凝神注目許久,站起身來叫過卜智,吩咐道:“宮裏不許栽大樹,是為防賊潛入。這樣的小草是春發生意,不要鏟除。”卜智答應著,又賠笑道:“和珅進來了,在垂花門外頭候著呢!”乾隆笑道:“叫進來吧。”話剛說完,已見和珅小步細碎進院,乾隆笑著命免禮,問道:“有什麼事?”

和珅看一眼乾隆,恭恭敬敬說道:“浙江送來請安折子,還有錢塘江堤加固需用銀子,裏頭夾著折片,奏說竇光鼐已經歿了。這是主子關心的人,奴才進來稟奏一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