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窗戶是敞開的嗎?”
是的。”
他是在呼喚您嗎?”
是這樣。”
據我了解,他僅是發出不清楚的呼叫聲。”
我不這樣認為,他揮動了雙手。”
但是,那也可能是一聲吃驚的叫喊。他是由於驚奇地看到您而發生的,以至於他舉起了雙手,你不覺得是這樣?”
也有可能。”
您覺得他是被別人從窗口硬拽回去的嗎?”
他一眨眼就不見了,真是太快。”
他可能是一下子就跳了回去,您沒有看見房間還有別人嗎?”
沒有,但是那個可怕的人承認他曾在那裏,還有那印度阿三。”
正是這樣。當時您所見到的,您丈夫穿的是平時那件衣服嗎?”
是的,不過沒有了硬領和領帶,我清清楚楚地看到他光著脖子。
你查覺他抽過鴉片嗎?”
從來沒有。”
聖克萊爾太太,謝謝您。這些正是我要弄清楚的。讓我們先來吃點東西,然後去就寢,明天我們還要忙碌一天呢。”
聖克萊爾太太為我們準備的房間很舒適,裏麵放著兩張床鋪供我們使用。我很快就鑽進被窩,準備睡覺。因為這一夜的奔波之後太疲倦了。可是歇洛克·福爾摩斯卻精力十足,他是這樣一個人,當有一個問題解決不了,困擾他心頭時,他就會廢寢忘食一連幾天,甚至反複思考一星期。他在頭腦裏重新梳理自己已經掌握的各種信息,並從不同的角度探索,直到水落石出,才肯罷休。我對我的朋友這種務實的性格已十分熟悉了。我想,今晚他又要熬一個通宵了。他把上衣和背心脫下來,換上一件寬大的藍色睡衣,接著他找遍屋子裏的每一個角落,將那些床上的枕頭和沙發上的靠墊全都收攏起來。然後,他用這些東西做了一個簡單的東方式的沙發。他在沙發上盤著腿,在麵前放著一盎斯強味的板煙絲和一盒火柴。在幽暗的燈光下,隻見他端坐著,兩眼茫然地凝視著天花板的一角,藍色的煙霧從他的嘴邊盤旋繚繞,冉冉上升。他沉靜無聲,紋絲不動。燈火閃耀著,正照著他那山鷹般的堅定麵容。我早已進入了夢鄉,我的朋友卻一直那樣坐著。陶醉在他的世界裏。有時,我大叫一聲從惡夢中驚醒,他還是保持原來的姿態,靜靜地坐著。最後,我睜開眼睛,夏日的煦陽正照進房內。那煙鬥依然在他的嘴裏叼著。輕煙仍然繚繞盤旋,冉冉上升。濃重的煙霧彌漫滿屋,前夜所看到的一堆煙絲,已找不到了。
華生,你睡醒了嗎?”他問道。
醒了。”
你願意早上出去趕車玩玩嗎?”
怎麼不願意。”
那好,快些準備。現在還沒起床。不過,我知道小馬僮睡覺的地方,我去把他叫醒。”他的神色同昨晚那個緊鎖著眉頭思考的樣子大不相同,他邊說邊開心地笑著,兩眼炯炯有神。
我穿衣時看了一下表,現在剛好四點二十五分。我穿好衣服時,福爾摩斯走進來告訴我,馬車已經準備好了。
我要驗證一下我的小小的推論,”他說著穿上他的靴子,華生,我認為你現在正站在一個全歐洲最大的笨蛋麵前!應當找個人把我踹到查裏兗洛斯去!不過,我已找到了開啟這個案子的鎖的鑰匙了。”
在哪裏?”我笑著問道。
在洗手間,”他回答說,哦,我不是在開玩笑。”他看見我有點不相信的樣子,繼續說,我剛去過那裏,已經把鑰匙拿出來了,放進克拉特斯通製造的軟提包裏。走吧,朋友,讓我們試一下能否打開那把鎖。”
我們一塊下了樓梯,怕驚醒了別人,就小心翼翼地放輕腳步,一出房門,渾身便灑滿明媚的晨曦。他衣服還未穿好,馬僮已把馬套好了。站在馬頭的一邊靜靜地等著他。我們兩人一躍上車,就順著倫敦大道飛奔而去。路上有幾輛農村大車在走動,它們是運載蔬菜進城的。道路兩側一排排的別墅仍然寂靜無聲,死氣沉沉,猶如夢中的城市。
這樁案子看上去顯得複雜,”福爾摩斯說著,朝馬抽了一鞭,催促它向前疾馳,我承認我曾經傻得像鼴鼠。不過,即使聰明得晚了些,但總比在迷圈裏亂轉好得多。”
當我們驅車經過薩裏一帶的街道時,這座城裏起床最早的人正睡眼惺忪地望著窗外的晨光。
馬車駛過滑鐵盧大橋,急速地穿過威靈頓大街,然後向右急轉彎,來到布街。門旁站著的兩個巡捕都認識福爾摩斯。他們一個把馬牽了過去,另一個便引我們進去。
誰值班?”福爾摩斯問道。
布萊斯特·裏特警官,先生。”
啊,布萊斯特·裏特,你好!”福爾摩斯和一個警察打著招呼,我們想和你單獨談點事。”
一位身材高大魁偉的警官從石板鋪的通道上走下來,他的頭上戴著一頂鴨舌便帽,身上穿著一件夾克衫,那衣服上帶有盤花的紐扣。
不錯,福爾摩斯先生。上我的房間來坐一坐,談談情況。”
我們走進一間小小的類似辦公室的房間,桌上放著一本厚厚的分類登記簿,對麵牆上安裝著一部電話。警官在桌邊坐下了。
我能幫你什麼嗎,福爾摩斯先生?”他問。
我是為休·卜恩案子來的,就是那個乞丐。這個人被指控與李鎮納維爾·聖克萊爾先生的失蹤案有關。”
是的,他是被押到這裏來候審的。”
這我已知道了。他現在在這裏嗎?”
在單人牢房裏。”
他守規矩嗎?”
哦,一點也不搗亂。不過這壞蛋太髒了。”
髒得很?”
對,我們做到的隻能讓他洗洗手。他的臉黑得像個補鍋匠一樣。哼,等他的案件審判了以後,他得按照監獄的規定洗個澡。我想,您看見了他,您會同意我所說的他需要洗澡的看法。
”
我很想見見他。”
想見見他嗎?那很容易。我領您去,不過這提包得放在這裏。”
不,我想,還是放在我身邊吧。”
好吧!請跟我來吧!”他領著我們走下一條甬道,打開一道上閂的門,從一條盤旋式的樓梯走下去,我們來到一處刷著白色的走廊,兩側各有一排牢房。
他的牢房就在右手第三個門。”警官說著往裏看了看。
他正睡覺呢,”他說,你可以看得很清楚。”
我們倆從隔柵往裏瞧,那囚犯臉朝著我們,呼吸緩慢而又深沉,睡得正香。他的身材適中,穿著一件粗料子衣服,他破爛的上衣裂縫處露出了件染了色的襯衫,這身打扮和他的行當很相稱。他真的像警官所說的那樣,肮髒得到了沒法形容的地步,那令人厭惡的麵容遠不能讓臉上的汙垢遮蓋,從眼邊到下巴有一道寬寬的舊傷疤,這傷疤收縮後把上唇的一邊往上吊起,三顆牙齒露在外麵,像是一直在嗥叫,一頭蓬鬆光亮的紅發擋住了他的兩眼和前額。
是個漂亮人吧。”警官調笑著說。
他真的該洗一洗,”福爾摩斯說,為了讓他幹淨一點,我有了個主意,並自作主張把這些東西拿來了。”他邊說邊打開隨身帶來的軟皮包,從裏麵掏出一塊很大的洗澡海綿。
嘻,嘻!您在開什麼玩笑!”警官笑著說。
喏,請你悄悄打開牢門,我會很快讓他現出一副更體麵的樣子,那您就做了件大好事了。
”
我願意給你幫助,”警官說,他這模樣不會給看守所增添什麼光彩。”他把鑰匙插進門鎖裏麵,我們輕輕地走進牢房,那家夥正側著身子酣睡。福爾摩斯用海綿蘸著水罐裏的水,往囚犯的臉頰上上下下擦了幾下。
讓我來給你們介紹介紹,”他喊道,這位就是凱特郡李鎮的納維爾·聖克萊爾先生。”
我一生中從沒見過這種場景。這人的臉就像剝樹皮一樣被海綿剝了一層皮。那粗糙的棕色不見了!他臉上橫著的那道嚇人的傷疤沒有了!那顯出一副令人生厭的歪唇也不見了!那一堆亂蓬蓬的紅色頭發也全掉了。這時在床上坐起來的是另一個人,他麵色蒼白、眉頭緊鎖、容貌俊秀、頭發油黑、皮膚光滑。他揉搓著雙眼,凝神看著周圍,不知怎麼回事。等他忽然明白事已敗露時,他不禁尖叫一聲撲在床上,把臉埋在枕頭裏。
天啊!”警官叫,那個失蹤的人怎麼在這兒,我從相片上能認出來。”
那囚犯轉過身,擺出一副聽天由命、不在乎的樣子。我這樣怎麼了,”他說,請問,你們能控告我犯了什麼罪?”
控告你犯了殺人罪,殺了納維爾·聖……哦,除非他們把這案件定為自殺未遂案,你不會因為這犯罪的。”
警官咧嘴笑著說:哼,我當警察足足二十七年了,還從沒得到一個立功機會,這一次,可真該受到獎勵了。”
若我是納維爾·聖克萊爾,那麼你們拘禁我是非法的,因為我什麼罪也沒犯。”
你確實沒有犯罪,但你卻犯了一個最大的錯誤!”福爾摩斯說,假如你對你的妻子信得過的話,你會幹得更出色。”
倒不是因為我的妻子,而是我的子女,”那囚犯發出呻吟的聲音,上帝保佑,我不願看到他們為他們的父親所做的事而感到恥辱。天哪!講出去多麼丟人哪!我怎麼辦呀?”
福爾摩斯坐在他的身邊,和藹地拍了拍他的肩膀。
假如你願意讓法庭來查清這件事,”他說,那難免會傳揚出去。可是,隻要你能使警方相信,這件事情就不足以向你提出控告,更沒有必要把案子的實情公諸於報紙。我相信布萊斯特警官會把你對我們所說的記錄下來交給有關當局的,這樣,這案子根本不會提到法庭上去了。”
上帝保佑您!”那囚犯情緒高漲地叫起來,我寧願受拘禁,唉,就是槍決我也不願讓這令人痛苦和羞恥的秘密成為家庭的汙點,留給孩子們。
你們是惟一聽到我身世的人。我的父親是切斯德弗爾特的小學校長,在那所小學我受到很好的教育。我年輕的時候,特別熱愛旅行,很喜歡演戲,後來我在倫敦的一家晚報當了一名記者。有一天,總編輯想組幾篇反映大都市裏乞討生活的報道,我自告奮勇來寫這方麵的稿件。我沒料到這會改變我的一生,我的曆險就從這開始了。我隻有裝扮成乞丐才能收集到寫文章所需的一些基本材料。我以前當演員時,學過一些關於化妝的技巧,並且我的化妝水平聞名於劇場後台。我的這種本領在這時派上了用場。我往臉上塗了層油彩,為了能讓人同情,我用一小條肉色的橡皮膏,做出一個能惟妙惟肖的傷疤,把嘴唇一邊向上扭卷起來,戴上一頭紅頭發,配上適當的衣服,就在市商業區的一個地方,表麵上是賣火柴的小販,實際上是個乞丐。這樣幹了7個小時,晚上回到家中一清點,我為收獲26個先令4個便士而感到吃驚。
我寫完這幾篇報道,也忘記了這回事。可後來又出現了別的事,有一天,我給一位朋友做擔保在票據上簽了字,誰知後來法庭要求我賠償25鎊,我因拿不出這麼多錢,急得沒辦法。在我走投無路的時候,我想起了那件事。我請求債主寬限半個月讓我去湊錢,又去央求雇主請幾天假。而後,我重又把自己裝扮起來,到城裏當乞丐。我乞討了10天就把錢湊齊了,還清了這筆債。
哦,這麼一來,你們可以想到,當我知道:隻要我在自己的臉上抹上些油彩,把帽子放在地上,靜靜地坐著,一天之內,就能掙兩英鎊,而我辛辛苦苦工作一周也隻能掙這麼多,我一旦這樣想,再讓我回去,是多麼不容易。是要自尊心還是要錢,我思想鬥爭了很久。最後是金錢占了上風,我辭去了記者的工作,日複一日地坐在我第一次選定的那條街的拐角,我憑著一副嚇人的麵容引起人們的同情心,銅板兒塞滿了我的口袋。隻有一個人知道我的秘密,那就是天鵝閘巷那家下等煙館的老板,因為我在那兒睡覺。我每天白天便是一個肮髒的乞丐,到了晚上,我變成了一個衣冠楚楚的浪蕩公子。這個印度阿三會替我嚴守機密,他收了我高價房租。
不久,我攢了大筆的錢財。我不是說大話,任何在倫敦街道上的乞丐,一年之內都能掙到700英鎊(這還夠不上我的平均收入),但由於我善於化妝和巧於應答,我成了城裏為人所賞識的人物,整天都有各種各樣的銀幣流水般地進入我的囊中,我運氣不好時也能乞討兩英鎊。
我的野心隨著財富越多越來越大,我在郊區買了所房子,後來結婚成家。沒有一個人懷疑我的真正的職業。我的老婆隻知道我在城裏做生意,她卻一點不清楚我在城市裏到底幹些什麼事。”
上周一,就是出事那天,我剛結束一天的營生,正在煙館樓上的房間裏換衣服,我不經意地往窗外一瞧,沒有料到,我的老婆正站在街心,並且,她瞧見了我,這讓我心裏很害怕她知道真相,我大叫一聲,趕忙用手臂擋住自己的臉,跳離了窗口,去找我的老朋友——那個煙館老板印度阿三,求他把上樓的人堵在門口。我聽到我老婆同印度阿三的吵鬧聲,我清楚她不能很快地衝上樓。我極快地脫下剛換上的衣服,以最快的速度穿上那身乞丐服,又塗上油彩,戴上假發,我變成了休·卜恩。我相信,我老婆也認不出我高妙的化妝。但是,我很快想到這屋子或許會搜查。那樣,我的秘密就會讓那些衣服揭破。我趕緊打開窗戶,由於用力過猛,我早上在家裏割破的創口又被碰破了。我從一個皮袋裏掏出大把的銅錢往上衣口袋裏塞(平時我要來的錢都放在那個皮袋裏)。我抓起那件沉甸甸的塞滿銅板的上衣,把它扔出窗外。泰晤士河的河水很快把它淹沒了。我正要把其他衣服扔下去,這時一些警察轉眼間衝了上來。
不多一會,我感覺出,沒有人認出我是納維爾·聖克萊爾先生,這讓我感到有些許安慰。
接著他們把我當成謀害納維爾·聖克萊爾的嫌疑犯拘捕起來。
我還有什麼別的地方向你們說明嗎?我當時就決定長期保持這副化妝的樣子。正因為這,我心甘情願地髒下去,我知道我老婆肯定很焦急,我就趁警察不在意的時候,摘下戒指,交給那個印度阿三,急匆匆寫了幾行字,勸我老婆不用為我擔心,一切都會和過去一樣。”
你的信她昨天才收到。”福爾摩斯說。
我的天!我真不知道這一周她怎麼過的!”
那個印度阿三,警察一直在監視他,布萊斯特·裏特警官說,我知道,他很難把那封信寄出去。可能他把那封信托付給一個當海員的顧客,那家夥差點把這事給忘了。
”
事情就是這樣的,”福爾摩斯說,點點頭表示同意,我認為就是這麼一回事。可是你從來沒有因為行乞而被控告過嗎?”
有過多次了,但是,一點罰款又算得了什麼。”
不過以後你不要再當乞丐了,”布萊斯特警官說,若是要警察局對這事不傳出去,那麼,首先得讓休·卜恩從此消失了。”
我為此會做最鄭重的發誓。”
若是這樣,我想對於這件事就不要追究下去了。可是,你若是再去乞討,我們就會把這件事全盤說出。福爾摩斯先生,我非常感謝你幫助我們澄清了這個案件。但我不知道你是怎麼想得出是這麼回事呢?”
這樣的,”福爾摩斯說,我是靠坐在五個枕頭上,抽完一盎斯板煙才想出來的。哎呀,華生,我們得乘車趕回貝克街,我還沒來得及吃早飯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