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浴火新生(1 / 3)

第一次遇見弄玉是在那場令我終生難忘的熊熊烈火中。

那個夜晚,猩紅的火光照亮了整片漆黑的蒼穹。我蜷縮在後院的碧井麵前,目睹著眼前的一切。一股濃稠的屍體焦臭味攙雜著木材燃燒的熏煙朝我侵蝕過來,我用手捂著自己的嘴,拚命抑製住自己體內翻江倒海的反胃感。視野裏的一切都因為高溫而不斷扭曲著,那些曾經的瓊樓玉宇被烈火灼燒出劈裏啪啦的聲響,有的甚至已經變成了一攤木黑炭。

我的瞳孔中是無盡的火焰,黢黑與暗紅交錯在一起,仿佛已燃燒了無數年月。我如何去接受這個現實。這兒不是地獄,是我的家。

火光漸隱處,一個頎長的身影朝我走了過來,那麼虛幻不真實,就像是從火中走出來的一般。淺綠色的衣裳,粹白色的輕紗。他的衣袂和赤黑的發絲如同他前行時的步伐,輕盈得像是一隻兀自起舞的蝴蝶,連翩飛揚。妖媚而窈嬈。

無論那個人走路的姿態多麼優雅脫俗,我都無法克製住自己不要瑟縮。我害怕地將頭埋入膝蓋中,僅留下一雙驚惶的眼睛看著他。

他走到我的麵前,蹲下來,一縷淡淡的清香撲鼻而來。我不禁鬆開了捂住鼻口的手,大力汲取這輕新的異香。他用白皙的手摸了摸我那被煙熏得有些肮髒的臉,輕輕地笑了。我不由自主地朝後移了移,用防備的眼神看著他。可是,那個笑容卻令我永矢弗諼。比山澗裏幽幽的泉水還要清澈的笑容。我從未見過這麼美的人,在這樣血腥令人窒息的地方,他的美更是令我感到心驚。

他的氣質在事隔多年後我都無法闡述出來。那種美不似尋常英俊男子那般魁梧奇偉,也不似所謂傾國女子那般千嬌百媚。從小到大我都不是一個以貌取人的人,可是我卻無數次被他的美貌折服,從意識到這一點以後,我竟有些看輕自己了。

他用那雙細長上挑的丹鳳眼看著我,輕輕說道:“你的家敗亡了,你的父母作古了,溫家的所有財產也毀敝了。你知道這一切都是誰做的嗎?”他的語氣很平淡,聲音很柔很軟,連我娘哄我入眠,都從未用過如此溫柔的聲音。

我依然迷失在無法接受現實的狀況中,根本沒想過要報仇。我已經沒有家了,我的爹和娘……竟然已經死了。從今以後,會有誰來疼我、照顧我?我的鼻子一酸,眼淚幾乎就要流下來,可是我卻忍住了。我咬著嘴唇,搖了搖頭。

他用手輕輕撫摸著我的留海,依然微笑著,輕描淡寫地說道:“那我告訴你,桓雅文。他叫桓雅文。”我緊緊蹙著眉,用力地點頭,眼眶濕了,我不顧手上是否有汙垢,隻是胡亂擦了一把,終是忍住沒落淚。他滿意地看著我,問道:“你為何不哭?”

我不敢哭,因為一哭便有人會發現,一哭,便會被人殺。我更加堅定地咬著牙關,狠狠地吐出幾個字:“因為我不想死。”他的笑意更濃了:“你說得對,方才我來的時候你若是在哭,現在已經是一具屍體了。”

他的話令我感到毛骨悚然。這樣美的人,這樣像一個仙子的人竟會令我感到深深的恐懼。如果我哭了,他會將我殺死。我一時被嚇得說不出話,隻是看著他那雙如黑瑪瑙一般透亮的眼睛。他不再笑,手卻依然撫摸著我緊繃著的臉,那雙手就像一塊冰涼的玉石,輕輕滑過我滾燙的皮膚:“你叫什麼名字?”

“溫采。”等我說出口,才發現自己的嗓子已經喑啞了。

他收回自己的手,細長的食指微微彎曲,頂著自己尖尖的下巴,柔聲道:“我無姓,名弄玉,字梅影。”當時我覺得他的名字是很適合他的。他有一張無暇玉石般的臉,溫軟如玉的聲音。可是後來我才知道,其實對他名字的解釋,應該是金玉其外,敗絮其中。

他就那麼看著我,像是在審判什麼一樣。許久許久,才輕聲說道:“溫采,你跟我走,好嗎?”這樣溫柔的表情,這樣清軟的口吻,這樣絕望的時刻。此時的我什麼都沒有,此時的我什麼都不是,現在出現了這樣好看這樣溫柔的人說要帶我走,我如何能夠拒絕。

殊不知在我點頭答應的那一瞬,他牽著我的手往外麵走去的那一瞬,他對我再一次露出絕美笑靨的那一瞬,我已步入了他早已設計好的桎梏中,再也無法走出來。

跟著弄玉走的時候我離十歲生日還差兩個月。他叫我喊他義父,我很順服地喊了,可是就是覺得怪異,他隻是一個十來歲的少年而已,卻認了一個隻比他小六七歲的孩子作義子。更令人感到詫異的是,從我住進了弄玉的府邸之後便沒有再見除了他以外的人。

他為我安置了一小間房子,在府上的一個偏僻的小角落裏。小屋在一個很矮很寬闊的暗礁上,後方是一望無際的海。隔了幾天, 他就帶了一個女孩子過來,對我說:“你一個人在這裏住會寂寞,有個丫鬟伺候著你,陪著你,或許會稍微開心一點。”

我看了看那個穿著杏黃色裙子的姑娘,她眼睛是橢圓型的,很大,很亮。她的皮膚有些病態的蒼白,可這一點瑕疵卻被她充滿靈氣的雙眼給遮掩住了。我家裏曾有許多丫鬟,但是沒有一個比她漂亮。

我問弄玉:“真的要她來照顧我嗎?”弄玉溫柔地笑了:“她是你的,你想給她取什麼名字都可以。”我說:“那她的名字叫花花好嗎?”弄玉微微皺了眉,似乎不大滿意這個名字,一臉疑惑地看著我:“為何會叫花花?”我眨了眨眼,打趣道:“義父的笑容就像花一般漂亮,他送我的丫頭自然也是和花一樣好看的。”

弄玉不再皺眉,臉上的表情無甚起伏,隻道:“隨你了。”我也沒有因為他的不悅而給花花改名,那時的我的確是個什麼都不懂的小毛孩子,或者說是被父母寵壞的嬌少爺,不懂看別人臉色行事。而花花站在旁邊,至始至終都沒有說話。

我隻是一個很普通的小男孩,或者可以說是一個很普通的孤兒。也許從前我的家庭不平凡,但是那已經是過去的事了。如今我無爹無娘,唯一的親人就是弄玉。小孩子不會去計較一個和他非親非故的大人養他是為了什麼,那時我隻是覺得弄玉真的很好,而且我還傻傻地認為,弄玉收養我,是因為我是個討人喜歡的孩子。

我在那個小屋中住了幾天以後,弄玉把我帶到了海邊,那時正是黃昏時分,一道殘紅從海天交際處鋪灑在海麵,此時的大海就像一塊巨大的彩色琥珀,絳紫深紅,光彩陸離。離我們較遠的地方有幾隻水鳥在海邊緩緩走著,細長的爪子在海灘上印下了一個又一個的腳印,海浪一衝上來,那些呈枝椏狀的印子立刻就消失不見了。我看著印在海灘上一高一矮的影子,心裏突然一陣難過。

走了一會,弄玉停下來,低頭看著我,問道:“你有沒有想過離開這裏?”我抬頭看著他,非常誠懇地搖頭。他冷冷說道:“你就不怕我殺了你。”我用十分信任他的表情看著他,篤定道:“義父不會殺溫采。”也不知是不是我的錯覺,在我剛說完這句話的時候竟發現弄玉那張完美無缺的臉上露出了一絲殘酷而譏諷的笑: “那你不怕我叫你去殺人?”

我壓根沒有想過殺人是什麼樣子的,即使在我們家被焚燒的時候,也沒有看到人死時的樣子。聽他這麼一說,我竟然有些興奮地笑了:“當殺手嗎?就像武林裏麵的那些殺手一樣?”我的腦海中立刻浮現出了一個穿著黑衣蒙著麵紗的人的樣子,一揮衣袖,幾支亮晶晶的暗器倏地飛出,然後眼前一排人就應聲倒地。我認為那是很帥氣的事情,還癡癡地笑了起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