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我睜開眼睛的時候,朝窗外望去,第一眼看到的便是一片蒼茫的白。那是昨夜一整個夜晚堆積而成的翦水花。天還沒亮,萬物還籠罩在一片灰蒙之中。桌上的紅燭依舊散發出微弱的光。我的手心是空的,寒冬的冷空氣在掌心上流動,似乎帶走了什麼,又留下了什麼。
我坐起身,肩胛骨的傷微微生疼,這道傷雖然已經好了,可一到變天就會酸疼得難受。我輕輕捶了捶自己的鎖骨,喉間有些發癢。
我將蓋得嚴嚴實實的被褥卷了起來,牽動著一張宣紙輕輕滑落。旋轉飛舞,無聲墜地。我弓腰拾起那張紙,恍然發現了上麵是熟悉的字跡。筆鋒蒼勁有力,就像是要將一世的情天淚海,愛恨情仇都烙印在這張鴻毛輕重的薄紙上:
“采兒,昨天晚上想和你說很多話,可是一見著你,什麼也說不出來了。隻是關於瓊觴的故事,或許你一直都不明白。這麼多年了,我一直沒有機會親口解釋給你聽。
其實道理很簡單。
我曾問你,如果瓊觴中隻裝上一點酒,那嗜酒人喝了之後會怎樣。你說,他會遺憾。其實我並沒有問完。
如果瓊觴中裝了滿滿一杯美酒,卻在嗜酒人前碎去了,那麼,嗜酒人會有什麼感覺?
瓊觴中盛放的其實並不是美酒,而是滿載著一份永無窮盡的癡戀。
對嗜酒人的癡戀。
酒灑,觴碎。瓊觴付出再多,也隻是想得到嗜酒人的心。
采兒,我從來都不是一個付出不求回報的人。可是這一次,我要的並不多。
好好活著,隻要你在剩下的生命中常常回味這個故事……就夠了。”
再也無法承受的思念和追憶,卻如何也無法化成熱淚宣泄而出。紙張從手中輕輕滑出,飄飄搖搖,無聲落地。
五年。整整五年。我一直在努力猜測瓊觴與嗜酒人究竟代表了什麼。我想過很多東西,無論是權勢還是金錢,地位還是寶物,都曾在我的思慮範圍之內。
現在我才知道,這五年我是白活了。原來十五歲的自己才是正確的。那時的自己天真幼稚,對弄玉的感情也是純粹的,當時弄玉告訴我的時候,我就很自戀地認為弄玉是喜歡我了。
隻是活得越久越自卑。被表象蒙蔽了眼,被事實迷昏了頭。思考得越複雜,離最初的本體便越遠。如此簡單的答案。如此簡單。
瓊觴是他,嗜酒人是我。
恩怨江湖,刀光劍影,肝膽相照,生死情仇。繞了那麼大一圈,我們回頭再看著彼此,才知道,瓊觴的故事,不過就是如此簡單的兩個字而已。
喜歡。
我看著手中的宣紙,白色的底,黑色的字。最底處,還有弄玉題的一首詞:
孽火相逢,淚雨泣千行。朱砂難忘,相識夢一場。
瀟湘雪幕,傾采傾愁腸。春至樓空,曾憶薦瓊觴。
我知道,自己一直夢見著的那場火,並不是夢中的情景。而十年前燃燒著熊熊烈火的夜晚,卻是一場真真正正的夢。
這一年的冬天格外寒冷。我隨意披上一件外套,朝門外走去。銀白色的寧靜世界,被雪覆蓋的蒼翠鬆枝。我知道翻過那幾座白皚皚的山,有一片海。海邊的堤岸上,有一座小小的房屋。那兒有一場火,正焚燒著小屋。每一根木塊,每一塊青瓦。
那裏有一個人,正閉著雙眼,以與我相同的姿態站在房中,享受著人生中最後的洗禮。
我一直是個很愛哭的人,可是此時此刻,竟已無淚可流。
那句一直在夢中沒有說完的話,原來是我對自己說的。
一切都是從一場火開始……又在另一場火中結束。
弄玉,你付出這麼多就是為了讓我活下去,卻不懂我活著是為了什麼。我不會怪你騙我,我也不會讓你失望。我會活下去,好好活下去。用我的一生……來追憶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