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0章(3 / 3)

“冬天過去了,春天在哪裏?”

一個男人站在大樹底下。

“我叫劉根水,我的兒子今年24歲,剛剛大學畢業。”

“我帶著一百個人去醫院做檢查,幾乎所有人,血小板都偏低。”

“我是寧平人,一輩子的寧平人,我兒子也是。”

“癌症,癌症,我的兒子,拿到手上的,除了畢業證書,還有肺癌化驗單!”

“冬天過去了,春天在哪裏?”

兩個孩子站在院子裏,推推搡搡。

“我叫李建!”

“我叫陳傑!”

“我爸爸媽媽不讓我去河邊玩,說河水有毒。”

“我舅舅是癌症死的,現在舅媽也得癌症了。”

“這裏空氣很臭,我們晚上睡覺都要關窗!”

“冬天過去了,春天在哪裏?”

一個女人坐在桌子前。

“我叫張妍溪,十年前大學畢業,從事公益。”

“冬冬是我救助的第一個孩子。”

“2006年,我被他們抓走,關了七天,不讓我捅破汙染導致孩子畸形的事。”

“我得了抑鬱症。”

“現在,我還在從事公益,十年了,還有下一個十年,有個人說,公益的存在,本身就是一種悲哀。”

“是啊,冬天過去了,春天在哪裏?”

一組人站在湖邊。

“我們是小樹苗天使基金。”

“我們致力於兒童慈善。”

“基金成立十三年。”

“我們做過許多成功案例。”

“也有失敗的。”

“在寧平,有許許多多和冬冬一樣的孩子。”

“我們無法救助。”

“因為隻要汙染在繼續,那這些孩子,就永遠存在。”

“冬天過去了,春天在哪裏?”

一行二十多人,各個穿著賽車服,路邊一溜越野,當中僅有一個女人,披著發,戴著頂紅色帽子,穿著套紅色賽車服,鶴立一眾男人間,像火一樣耀眼。

“我叫jessie。”

“我們是哈弗車隊。”

“我們征戰賽場。”

“到過高原,去過沙漠。”

“經曆過沼澤。”

“卻是第一次來到寧平。”

“一個被黑煙籠罩的地方。”

“用著冠冕堂皇的借口,殘害了300條人命的地方。”

“因為我的錯,讓一位老人,違背良心,一份造假的環評報告,讓他贖罪九年,臨終仍不能安。”

“可有人還在顛倒是非黑白。”

“我們的車隊,在發車前,來到這裏。”

“冬天過去了,春天在哪裏?”

一個男人坐在椅子上。

“我叫卓文,28歲。”

“我的外公叫王雲山,2006年,他曾來過寧平。”

“因為我的原因,他違背良心,寫下一份讓他九年難安的環評報告。”

“他兩周前過世,再也沒有機會,跟受害者說一聲對不起。”

“今天我站出來。”

他站了起來,拖著一條腿,上前兩步,九十度鞠躬。

“跟大家說一聲對不起。”

“我們在贖罪,你們呢?”

尾聲,冬冬坐在一輛滑板車上,手推著地,向前滑去,笑容燦爛可愛。

視頻發出的第二天,寧河邊,重新鋪起一張紅色橫幅,村民們一個個排隊簽名,采訪車進入寧平,環保部門開始調查,河昌警方也已與當地警方取得共識,聯手追捕徐涇鬆等十多人團夥。

德升集團大門前,近千村民示威遊行,電視報紙連番報道,“三橫簫”微博發布進展細節。

寧河邊的汙水管道露了出來,汙水處理廠棄之不用一事遭到曝光,植被受到汙染,生長發育畸形,第四中學的學生集體簽名,不想再在晚自修時聞到刺鼻的毒氣,許多公益團體來到金口市和寧平鎮的福利院看望受害兒童。

***

小村落裏。

李大娘正在繡衣服,突然指著電視機喊:“老頭子,老頭子快過來!”

“怎麼了怎麼了?”

“老頭子你快看新聞,上麵那個是不是上回中槍的那個小夥子?哎——剛才閃過的那個是不是手指甲斷了的小姑娘?”

李醫生貼著電視機:“哪裏啊,哪兒啊?”

“放過頭了,哎呀,等會兒看看有沒有重播!”

***

銀飾店裏。

店老板一邊上網一邊吃午飯,突然點開一張新聞圖片,大笑兩聲,衝進來的彝族姑娘喊:“這兩個人我認識啊,他們上次還在我這裏買過一個戒指呢,我印象特別深,那個男的太小氣了,不肯送那女孩380元的耳環,隻舍得送38元的戒指,這女孩這樣還肯跟他在一起,看來是真愛啊!”

彝族姑娘一頭霧水,銀飾也不買了,趕緊跑了出去。

***

小店門口。

一對雙胞胎小孩正坐在地上蹭電視看,突然,一個孩子指著電視機喊:“這是上次來家裏的叔叔阿姨!”

“啊?”

“你不記得了?上次他們來我們家住過,開著一輛車,還拿走我們好多好多圓根!”

小孩子立刻站起來:“我要叫姐姐來看,姐姐——姐姐——”

***

廣東一間酒樓。

一個三歲大的孩子拿著遙控飛機扯媽媽的手:“玩飛機,陪我玩飛機!”

媽媽坐在辦公室電腦前,心不在焉地哄他:“等會兒陪你。”

“不嘛不嘛,玩飛機!哼,我找爸爸去!”

“找爸爸幹什麼?”一個四五十歲的男人走了進來。

小孩撲到男人身上:“媽媽不理我,就知道看電影!”

男人問:“看什麼電影啊?”

“不是電影。”坐在電腦前的阿雅,聲音沙啞,眼睛微紅,含著淚,嘴角帶笑,“是看到一個老朋友了。”

他還在,頭發比過去長,穿得有點老氣,皮膚黑了,眼角有皺紋,瘸了一條腿。

但笑容依舊,聲音如初,他還在,一切就好。

***

徐德被帶走調查那天,蔣遜正要給隊友們送行,到了廠區門口,隊友讓蔣遜跟賀川回去。

賀川特意買了幾條煙,一人兩包扔給他們,說:“這次沒好好招待,下次再來,多住兩天,住市裏,吃住我全包!”

“行啊,土豪啊!jessie,你能耐啊,一找就找了個土豪!”

蔣遜笑著:“他啊,暴發戶二代!”

廠裏出來一行人,賀川說:“徐德。”

中間穿著西裝的男人五十多歲,蔣遜第一次見,他就是徐德,中等身材,長相端正,像是一個普通男人,誰想得到,他一手創辦德升集團,顛倒是非黑白,謀取數之不盡的黑心錢。

徐德似有所感,突然抬起頭,朝這邊看了過來,視線一下子釘在賀川臉上,惡狠狠地,像要將他千刀萬剮,到最後,他也隻是冷笑一聲,跟身邊的人說:“有的人,活不了幾年了,看誰笑到最後!”

賀川一笑,衝他揚了下下巴:“你別死在裏麵,千萬活著出來!對了,還有你兒子,這麼多天沒個消息,是不是死了?”

徐德坐進車裏,跟隨調查人員離開。

***

三天後,大家陸續離開。

卓文先走,他要回巴澤鄉,還有一批茶桶等著他交貨,走前他在視頻網頁裏看到一條留言,跟蔣遜說:“阿雅問我們好。”

“阿雅?”

“嗯,她說上回讓你跑了,下回別讓她遇見,她要跟你開沙漠。”卓文問,“怎麼回事?”

蔣遜一笑:“不告訴你!”

張妍溪和高安隨後離開,那天下小雨,高安替張妍溪撐著傘,張妍溪走出門了,突然又折返回來,跟站在門邊送他們的兩人說:“賀川,我跟蔣遜單獨說兩句。”

賀川沒什麼意見的進屋了。

蔣遜等著她。張妍溪說:“你要是沒有出現,也許再過兩年,站在他身邊的人就是我了。”

她笑了笑:“其實現在想想,我也沒有多愛他,可能是他當年把我救出來,有種英雄情結在裏麵,這樣也挺好……結婚了記得給我請帖。”

蔣遜笑笑,沒有應,她朝等在雨中的高安瞟了眼,說:“你要是哪天結婚了,我一定包個大紅包!”

張妍溪不解,時間不早了,她跟蔣遜揮了揮手,就跟著高安他們的車離開了。

最後一個走的,是王瀟。

王瀟要返回江蘇,依依不舍,阿崇掙紮了十分鍾,決定親自送她回江蘇。

全都走了,隻剩下蔣遜跟賀川兩人,晚上他們打算去下館子,蔣遜開摩托載他,問:“想吃什麼?”

賀川在後麵說:“你想吃什麼?”

“鎮上有什麼好飯店啊?”

“有個老鴨煲不錯,你往前開,第二個路口左轉。”

蔣遜聽他的,加快了速度,突然覺得不對,她看了眼後視鏡,一輛轎車正以加速度朝他們衝來,蔣遜往邊上閃,那車也跟著閃到一邊,近了,蔣遜加大油門,喊:“後麵的車怎麼回事!”

賀川正望著後麵,車速太快,他定了一會兒才看清那輛越來越近的車裏坐著的人,喊:“是徐涇鬆!”

“他瘋了嗎?”

蔣遜再加大油門,沒地方躲,她轉到哪裏,後麵的車也跟著轉,她更不能停車,也不可能掉頭,突然,那車逼近了,車身已經貼了過來,車窗裏舉起了一把手槍。

兩人同時喊對方。

“賀川!”

“蔣遜!”

“嘭”一聲,摩托車身迅速傾瀉,輪胎劇烈的摩擦著地麵,兩個人幾乎貼地,眨眼就摔下了車,那摩托車還在“轟轟”地響,向前麵滾去,卡住了轎車底盤。

轎車停下了,一把槍伸了出來,閃電一般,蔣遜迅速撲到了賀川身上,同一時間,賀川一個用力,翻身將她按倒。

“嘭嘭——”

“殺人啦,救命!殺人啦!”

路人統統躲開了,大聲求救,徐涇鬆開完槍,立刻衝回車裏,車子眨眼消失在了街頭。

蔣遜躺在那人身下,緩緩睜開眼,那人倒在她身上,一動也不動。

蔣遜推推他,輕聲道:“賀川……”

她聲音發顫:“賀川……”

他一動不動。

蔣遜雙眼模糊,眼淚不自覺滑落,不敢起身,不敢把他翻過來,他以保護性的姿勢伏在她身上,她甚至看不見他的臉。

“賀川……你說話,賀川……”她喊,“救護車,快叫救護車!”

有人在她額角親了一下。

蔣遜一怔。

“第一次見你哭……”他舔走她的眼淚,低聲說,“傻姑娘。”

蔣遜問:“你玩兒我?”

“沒。”賀川說,“腰上中了一槍,好像。”

救護車來了,很快把人送去醫院。

開了三槍,兩槍落空,一槍打在腰側,沒傷到要害,賀川需要住院治療。阿崇在電話那頭聽說了,直說賀川狗屎運,這樣都死不了。

蔣遜冷聲:“你死他還在開枝散葉呢!”

阿崇一愣:“妹妹,你不能這麼詛咒我啊,太狠了!”

蔣遜直接撂了電話。

賀川看著她笑:“這麼大脾氣?”

蔣遜說:“我哪有脾氣?”

阿崇父親進來了,笑著:“還沒走呢?正好,待會兒你陪阿川做個體檢。”

蔣遜問:“他一般多久體檢一次?”

“當初跟他說好每個月來一趟,他不肯,結果大半年也不來一次,這回你看著他。”

蔣遜說:“行!”

阿崇父親出去了,蔣遜躺到床上,說:“睡會兒,待會帶你體檢。”

賀川摸她:“一起睡?”

蔣遜打掉他的手:“你腰上中子彈,別瞎動,小心不行。”

賀川說:“出院幹死你!”

蔣遜輕哼:“出院再說吧!”

賀川閉上眼睡覺,眼皮一動不動。

過了會兒,蔣遜輕聲:“賀川?”

他不動。

蔣遜摸著他的頭,上麵那條刀疤還是那樣明顯,顏色永遠不退,他的短寸頭也沒長多長,遮不住。

蔣遜又叫了聲:“賀川?”

他還是不動。

蔣遜推他:“賀川!”

“怎麼?”賀川睜開眼。

蔣遜伏下頭,吻上他嘴唇,說:“出院了我幹你吧,省的你體力不支!”

***

賀川出院了,卻沒法讓她履行諾言。蔣遜趕回明霞鎮,辦理酒店過戶手續去了。

賀川公司的事情耽擱太久,業務廢了一堆,他看了看自己賬戶裏的錢,夠他用一輩子的,他索性把公司轉讓出去,轉讓費事,他處處都隻能親力親為,等把手頭上的事情全都處理完,已經快六月。

他給蔣遜打了一通電話。

彼時蔣遜正站在麗人飯店的花園裏,手遮著燦爛的陽光,那邊問她:“酒店過戶了?”

蔣遜說:“過了,有買家已經看中,要買了。”

“多少錢?”

蔣遜說:“三千萬左右。”

“嗬,富婆!”

蔣遜道:“對了,我前幾天碰見了我嬸嬸。”

“哪個嬸嬸?”

“孫懷敏她媽。”

“徐涇鬆不是進監獄了嗎,怎麼?”

蔣遜說:“德升集團停牌整頓,資產還擺在那裏,孫懷敏還想嫁進徐家,孩子一直沒打,前幾天去做了b超。”

賀川似有所感:“結果?”

“……胎兒畸形。”

一時沉默,誰都不說話。

半晌,賀川轉移話題:“我公司賣了。”

“怎麼賣了?”

“耽擱太久,沒法做生意。”

蔣遜問:“那接下去什麼打算?”

賀川說:“你不是有三千萬麼?”

蔣遜笑著:“你打這主意啊?”

賀川問:“你有什麼打算?”

蔣遜想了想,看著大樹底下,說:“我以前掙錢,是為了給我媽治病,還卓文的債,後來掙錢,是想攢嫁妝,把自己嫁出去,這是我活著的目標。”

她就一個人在這世上,除了數錢,不知道還能做什麼有意思的事。

“現在呢?”賀川問。

蔣遜走到樹底下,蹲了下去,看著盛開的像烈火一樣的花,一圈杆子,隻有這一朵提早進入花期。

蔣遜輕聲說:“老鴉蒜開花了,想看麼?”

“……”賀川說,“還記不記得醫院裏說過什麼?”

“什麼?”

賀川說:“我明天過來幹死你!”

蔣遜一笑:“誰幹誰啊!”

掛了電話,賀川看了看手上的登機牌,機場廣播,要登機了,賀川穿著件寶藍色的t恤、黑色休閑中褲,朝登機口走去。

他想,他到底是把自己逗進去了。

冬天過去了,春天已走完,入夏,明霞山風景如畫,是個好去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