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玄昂是從淮州牧伊師玄府上得來的消息。伊師玄一向推崇道學,對王玄昂額外尊敬,伊家又是當今六大門族之一,自然消息來得甚快。
隻是得到消息後的王玄昂卻不知如何是好。
伊師玄勸王玄昂與其劃清界限,伊家或可保王玄昂及其妻兒。而王玄昂的友人們都紛紛勸王玄昂逃走,天下之大,昏君能追到哪?
王玄昂自己卻是哪裏都不想去,而也不願責怪叛亂的兄長。他比任何人都清楚自己兄長是一個怎樣的人,也清楚承恩帝是一個怎樣的皇帝。若要他抉擇,或許內心更渴望隨同兄長一起謀反。何況即使與兄長劃清界限,伊家就真能保住自己?
天下之大,能逃到哪?他一生唯求道法真理,卻非無欲無求,反而希望能通過道家的學說來治理國家,所以才會出山做淮州牧的參事。如今死到臨頭,他竟是不想逃了,如果下半生都在逃亡中度過,對他來說還不如死了算了。
隻是他舍不得溫婉的妻子,還有那年幼的王蕭。
李婉清聽得王玄昂講出來,憐惜地看著神情複雜而糾纏的相公,久久也說不出話來。
王玄昂坐在椅子上,皺眉不展,也是不再說話了。
“不若,我們去武陵山罷,雖然一輩子都須躲避了,也好過此刻就被皇帝殺了。”好久後,李婉清走了過去,抱住了丈夫的頭,輕輕撫摸他額前隱隱浮現的白發:“我並非怕死,隻是害怕再也看著蕭兒慢慢長大了。”
王玄昂聽得一怔,喃喃道:“還有蕭兒啊,他怎麼辦?”
隔了幾天,消息終於徹底散播開來。畢竟,作為從開國就建立的八大衛軍之一,右衛軍忽然被皇帝除名了,這種事惹得天下人驚詫不已。
要知道八大衛軍中,陳門統領了東衛、北衛二軍,淳於門自始至終統掌著狼衛軍,而伊家擁有南衛軍,新晉大族戚門也控製了西衛軍,皇帝所能擁有的隻剩下禁衛軍和左右衛軍。這次出征秦州,表麵禁軍擁有二十萬人,實際上隻有五萬是禁衛軍,其餘都是雍州各地湊起來的地方駐軍。承恩帝下令除右衛軍之名,不亞於自斷一臂。然而當人們聽到另一個傳言時,更是震驚!
右衛軍居然反叛朝廷!
一時間人們再也不去想除去右衛軍能夠帶來什麼影響,而是紛紛和右衛軍劃清界限。深藏在帝都的紫衣近衛也群起出動,一個個猶如索命的惡鬼般到了全國各地,所去之處盡是一片血雨。
隨著謠言漫天起,一個個真假莫測的消息傳進淮州王參事府,府裏的人皆風聲鶴唳,不管仆人丫鬟都知道,那個每年都回來王府一次的俊朗將軍王玄賓,就是這次叛亂的賊首!
好幾個仆人趁著人心惶惶的時節偷了些財物跑出王府,王玄昂聽了隻是臉色難看了點,什麼也沒有說。到後來王府的仆人丫鬟紛紛卷些什物逃了出去,王玄昂索性給府上的仆人都發了一些細軟,讓他們回家。偌大的王府,到最後隻剩下王玄昂夫婦和一個無家可歸的坡腿老嫗。
李婉清幾度勸王玄昂到武陵山避避,王玄昂卻沒答應,似乎已然是等死了,但他反而勸說李婉清去武陵山躲避,可李婉清決然拒絕了:“即使你忍心我一個人伶仃下半生,我也難捱過那樣的日子。”
夫婦兩個擁抱良久,最終都生了死誌。王玄昂寫下一封遺書,委托淮州牧伊師玄保留,將來如果伊師玄有王蕭的消息,就交給他。王玄昂別外留了心思,沒有告訴伊師玄王蕭的所在,伊師玄對於這奇怪的遺書自然也知道原因,沒有多問。
這日,李婉清正在後房切菜。出身在貴族家中的李婉清很少會來到廚房,更別說做菜了,隻是如今府中仆人都走光了,連酒樓都因顧忌而不敢做飯菜與他們,李婉清隻得親力親為。
似乎這個時候,整個蘇曲城都知道名士王玄昂是個將死之人了,還是一個不能沾一點關係的將死之人。隻是沒人知道,明明知道自己要死了,為什麼不逃呢?
李婉清忽然感覺到後房外的院子傳來“撲通”一聲,似是有什麼重物落在了地上。她心中一驚,慌忙提緊菜刀,望向院內,隻看到一個滿身是血的人匍匐在地上,不由驚呼了一聲。
正在書房對著一本古卷出神的王玄昂當即拔身而起,飛快趕到後院,看到那人時,也驚道:“可是孟康賢弟?”
地上那個人掙紮著起身,粗狂的一張臉很是憔悴,嘴角鮮血流溢不止,卻勉強對著王玄昂露出一個笑容:“王大人好記性,正是小人。”說著,又朝李婉清表示歉意:“驚擾夫人了。”
王玄昂忙上前,不顧孟康滿身鮮血,扶住了他:“你怎生這般模樣?”
又道:“我哥哥如何了?”
原來孟康是王玄賓的親衛,武藝不俗,常跟隨在王玄賓左右,所以王玄昂是認識的。
孟康被王玄昂攙扶著走進內堂坐下,邊走邊將秦州的事說了一遍,又道:“王將軍很是擔心您遭受昏君迫害,因而派小人日夜兼程來到蘇曲。沒想到才近王府,就遇到了紫衣近衛。”
“紫衣近衛?”王玄昂不由大驚。
紫衣近衛是朝廷的秘密機構,專責刑法,行事狠辣,他早聽說紫衣近衛因為右衛軍一事已然出京,卻沒料到已經到了淮州。
“他們圍困了這裏,表麵看不出來,但是沒人可以進入您府上。我這番卻是殺了三個人,硬闖進來。”孟康慘然道。
王玄昂歎道:“我已心存死誌,賢弟來到我這裏,不過徒然多送一條性命!”
孟康一聲感歎,又笑了起來:
“小人還有些氣力,如果能保住大人逃出去,未嚐不是死得其所。”
王玄昂和李婉清聽了這話,心中一陣感動。
隻是感動歸感動,過後隻剩下無奈。
王玄昂用淮州有名的療傷藥碧玉膏止住了孟康傷口不斷溢出的鮮血,孟康對這些傷處毫不在意,反倒對王玄昂為自己療傷感到受寵萬分,他手足無措,阻止住王玄昂:“大人,我不過一介粗人,何用您這般照料?”
王玄昂道:“你能不顧性命來就我,已是我恩人了。”
孟康依舊堅持,王玄昂隻得苦笑,將碧玉膏遞給了他。
三人加上一個坡腳老嫗用過午飯不久,就聽得院外忽然傳來一個聲音:“隕陽夏侯逸,求見王參事!”
聲音清澈入耳,柔和得猶如在眼前說話,顯然內力深厚。
三人不由臉色一變。
紫衣近衛終究是來了。
雖然是求見,王玄昂和孟康走去出看時,府門卻不啟自開。隻見一個年輕的男子施施然走了進來,一張如同女人般白皙的臉,雙眸細長,鼻梁小巧,朱唇皓齒,猶如畫中走出來的美人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