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雲瀾
少年人總是執著地把一件小事當成一生的承諾來看待,她回來了,也帶著那盆完好無損的玉色煙花,整整一年的悉心照料,竟使得花期延長了一些時日,可是情卻不能延長。
入夜後的皇宮被一層輕霧籠著,紫星殿裏植滿了月桂樹,桂花開得正繁茂,星星點點的淡黃色香花正在夜霧中吐露馨香。
入夜之前懷姑姑特意來了趟紫星殿,淨說些宮中的禁製忌諱,阮夢華一臉受教的乖巧模樣,全不似午後風華夫人離去時那般不恭。
風華夫人怕小女兒在宮不中慣,特意又進了一趟皇宮,說是送鳴玉與沉玉進來繼續服侍阮夢華。小睡起來的阮夢華正在用膳,這還是她今天第一頓飯。摒退眾人後,風華夫人沉吟半晌,象是在想措詞。縱然年華已逝,但她的風姿仍可稱得上國色天香,不負風華之名,那一雙鳳眼中幾多為難,還有些莫名的傷感。
“夢華,你姊姊她心裏苦得很,我此生虧欠她頗多,如何舍得讓她再傷心絕望,所以你別怪母親,更不要怪你姊姊。”
母親,你虧欠的隻是阿姊一人?
阮夢華沒有言語,自顧吃著宮侍奉上的精食,船行幾日,她的胃口始終不好,這會兒餓得狠了,且宮裏禦廚手藝實在好得很,她舉箸不停,吃得津津有味,完了正想讓人再添上半碗玉梗米,抬頭才想起殿中的宮侍均被母親摒退,隻得作罷,歎息道:“此事已成定局,母親說這些又有何用,可是擔心我會行事失德?”
她在失德二字上加重了聲音,唇角微翹,話中暗諷之意令風華夫人頭痛不已,這個女兒似乎一朝變得不好相與起來,從前她為人乖巧,因每年在上京呆的時間不長,在所有人眼中,阮夢華性子討喜,會說話,連宮中的老太妃都喜歡叫她去陪伴。即使阮家上下對她的態度曖昧不明,有意冷待,但她從來不計較那些,對每個人都和顏悅色,總的來說,她生性純良,即便是將來為她正了名,也不用擔心會是生事的主。
風華夫人雖然與阮夢華不是太親近,但也不希望從此讓母女離了心,她認為最好的補償就是接她回來,容日後再慢慢與夢華親近起來,想到這兒她覺得心中舒坦少許,兒女情長之事很難講,非得夢華自己想通才好。
她走了,卻不知阮夢華剛吃下的飯食全湧了上來,堵在心口不上不下,說不出的難受。
深宮裏行走規矩極多,多到讓阮夢華的臉色越來越不好。講了半天的懷姑姑察顏觀色,知她心情不好,末了歎道:“老奴多嘴了,夢華小姐如何會不知道這些,子夜皇宮您處處可以去得,再有禁製也用不到您身上。”
真是太看得起她了,阮夢華含著微羞的笑,連聲說不敢,又叫了鳴玉把給懷姑姑的禮包好讓她帶上,恭恭敬敬地送出紫星殿,站在門口看著漸漸暗下去的天色,長長歎了一聲氣。
秋風吹來,帶得她衣裾飄拂,沉玉上前圍著自家小姐轉了兩圈,突然叫道:“小姐,你那件披帛哪去了?”
她才發現阮夢華身上隻剩下船時穿的衫子,那件鑲著寶石的披帛卻沒了。
阮夢華咬著牙道:“興許是我命薄,用不起此等貴重東西,竟叫人給占了去。”
沉玉自然不信,她家小姐回回出門不能帶太多錢和值錢的玩藝,回家時必定錢也光光物也光光。當下悻悻地道:“這世間還有誰能比得上小姐命貴?說不得又是充大方地送人了,要我說,您存不住好東西。”
哪知這句常有的抱怨卻觸動了阮夢華的心思,她幽幽地接了句:“是你家小姐我沒用。”
說罷轉身回去,留下沉玉在那裏張嘴結舌說不出話來。
其實兩個丫鬟在外麵也聽到了一些二女易夫的風聲——邵家早已對外宣揚了邵之思即將迎娶阮家大小姐阮如月一事,連婚期也已定好,根本沒人提起阮夢華。二女易夫,姐姐搶了妹妹的未婚夫婿,何況妹妹不是一般人,讓人想不通之餘,又覺荒唐,拿來當茶餘飯後談資。這便是為何慕容毅去迎接阮夢華時欲言又止的緣故,他卻不知,此間之事早已有人去信杏洲,阮夢華早知此事。
早就知道又如何,她既不能衝回上京去質問邵之思,也不可能阻止與這件事有關的人的各種心思,於是看著這事兒走到如此地步,如今倒好,各取所得,各了心願,至於她,如今身在深宮,這樣的恩寵還不能讓她說不出話嗎?
紫星殿的宮侍成群,來向她請安時跪了一地,把鳴玉與沉玉唬得閉緊了嘴巴,話都不敢多說半句,有心想多陪她一會兒安慰她,卻被她攆了下去。
四下無人,她獨自在殿外最大那株月桂樹下徘徊不去,想著今日進京後的種種。涼風陣陣,不時有細碎的小黃花掉落下來,有些簌簌地掉進她發中衣裏,清香縈繞不去,腦中浮現最多的一個人,偏偏是那個在殿堂上垂首不語的邵之思。
原就是個沒有寄托的人,曾把那個少年的名姓深深鐫刻在心底,為有個人在心中記掛和能有個讓自己記掛的人而喜悅,心動,他在上京,而上京是她自小便極度向往的地方,到後來他便是上京,上京便是他,如今她回來了,可是他卻不見了。
下月初八便是他與阿姊的婚期,真快,她什麼都來不及做,也什麼都不能做,隻能呆在這間華廈裏,等著他迎娶自己的阿姊。
“你哭夠了沒有?”
頭頂突然有人發問,聲音好聽的不象話。
她嚇了一跳,訝然拭去淚水,抬頭看到枝葉間探出一張人臉,在月色下朦朦朧朧如夢似幻,一時間迷茫不已:世間怎麼可能有如此美麗的男子,莫不是花精?
阮夢華仰頭與他對視著,慢慢看清他並非什麼花精,卻是一個身著月白衫子的男子橫臥在老桂樹粗枝丫上,探著頭在對她說話。
那人見她隻知發愣,微微一笑,也不見他有什麼動作,人影一閃已經站到樹下,撣撣衣裳,拂去滿身的桂香露水,如同在自家庭院裏一般,說不出的瀟灑自如。
紫星殿裏闖入陌生男子,這深宮守衛的禦林軍怕是徒有虛名。阮夢華猜他是仁帝的某個皇子,可他長得太過出色,與仁帝並不相象,那些成年皇子除了太子住在皇宮外,其他的都早已搬出宮另建府邸居住,太子宮與這裏相距甚遠,況且太子的年歲才過十八,這一位相貌雖好,也總有二十五六了。
阮夢華拿不準要不要叫人,隻是不動聲色地打量著他。
雖是一身白衣,卻纖塵不染,足下一雙嶄新的雙色絲履,這樣的人若非位尊也必定富貴,身上連件佩飾也無,實在瞧不出身份,可以肯定的是非盜賊之流。但不知為何要潛入皇宮,還出現在她的紫星殿中。
“你這丫頭倒會挑地方哭,怎麼了,是否被情郎拋棄?”他象是被人注目慣了,毫不在意她灼灼的目光,折下桂枝輕佻的往前一送,想勾起她的下巴,嘴裏嘖道:“莫哭,小心哭壞了眼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