荀彧正琢磨著該如何開口,站在一旁的曹仁和張繡同時“嗯?”了一聲,把視線投向籍田旁邊的小丘陵上。
僅僅隻過了瞬間,丘陵上的一個土包突然動了,大塊的雪塊唰地飛散開來,一個黑影從中躍起,朝著端坐在田埂旁的劉協撲來。一柄寒光四射的長劍,以極快的速度襲向天子的胸膛。
凜冽的劍光讓劉協的山野記憶猝然蘇醒,他左手挽住伏壽細腰,右手隨手抄起鐵鑊,身體在田壟上極速旋轉,隻聽“叮”的一聲,旋起的鐵鑊剛好與劍鋒相磕。劉協借著這股力道,抱緊伏壽雙腿猛地一彈,兩個人跳到數丈之外的一條土壟之上,剛好脫離劍鋒威脅範圍,一連串動作行雲流水。
這時曹仁也做出了反應,他揮起鋼刀,斬向刺劍之人。不料那人左踏一步,以極其微小的偏差避開曹仁的斬擊,手中青鋒彎過一個角度,又朝著張繡刺去。
張繡手中沒有武器,隻得奮力踢起腳下一個藤條編的圓箕來阻擋。這時劍光又一次拐彎了,電光火石般刺入旁觀的人群。原來剛才那襲向天子、曹仁和張繡的幾刺全是虛招。可是劍速委實太快了,快到三人不及思考,隻能憑借本能來應對,根本無從判斷虛實。
這一切都是在轉瞬間發生,等到劉協、曹仁和張繡三人重新調整好姿勢時,整個籍田已經陷入了死一般的寂靜。
隻見一把鏽跡斑斑的銅劍橫在曹丕的脖頸上,持劍者是一名四十餘歲的男子,麵目平常之至,惟見雙目眼角拉出兩道疤痕,仿佛整個人一直在流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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和梁發生驚變的同時,在許都衛的地下牢獄裏,兩位老人正沉默地對視著。董承在柵欄裏神色枯槁,雙手都被鐵鏈栓住;楊彪站在柵欄之外,手捧一尊陶壺。楊修則斜靠在門口,漫不經心地玩著骰子。
楊彪神情嚴肅地把陶壺向前一送:“董公,請飲此杯,以全名節。”
“哈哈哈,文先,你也這麼迫不及待地盼著我走?”董承在柵欄內哈哈笑道。
“你我之間恩怨如何,已不重要。我今日到此,隻是盡同僚之誼。堂堂大漢車騎將軍,不可見誅於市。”
“我早就知道,你們與我們不是一路。隻是我沒想到,你們居然狠辣到了這地步。”
聽到董承這麼說,楊彪略顯尷尬,正要開口,董承卻打斷了他的話:“文先,我沒有憤懣,真的沒有,我是滿心喜悅。當日我陷你入獄,和如今德祖陷我入獄的理由是一樣的,發自公義,並無私仇。你等決絕至此,必是有了大決心、大誓願,心毅如此,何愁曹賊不滅。我走得放心。”
董承又道:“在走之前,我已埋下禍根一粒,德祖知道其中首尾。你們好好運用,或者能有所助益。”楊修聞言,頜首道:“董伯父盡管放心,在下已有成算,”
董承“嗯”了一聲,慢慢倒退回去,背靠石壁,對楊彪道:“隻是你這杯鴆酒,我不能喝。不是怕死,而是怕沒有價值的死。我不可死於暗獄,一定要被處斬於市,傳首天下。到時候天下都會知道,漢室不曾屈服,尚有臣子盡節死義,殉於國事,自然會有更多誌士來勤王事。我既身敗,也隻有用這顆人頭來為漢室出最後一份力。”
楊彪聽罷這一席話,仰天長歎,信手將陶壺扔在了一旁。那壺在地上咕嚕嚕轉了幾圈,酒水從壺口流瀉而出。
“董公,你我同殿為臣多年。雖則中有齟齬,但危身奉主之心,卻一般無二。而今見之,公之高節,遠在我上。請受彪一拜。”
說完楊彪深深向董承鞠了一躬,半天方起,肩膀微微抖動。他年紀太大,身體又曾受折磨,在這等陰寒之處不可呆得太久,如今心情激蕩,更顯老態。楊修見狀,連忙從地上把酒壺撿起來,要扶楊彪離開。
這時董承忽又開口道:“
“文先,有句逆耳忠言,可願聽臨終之人說否?”
“請說。”
“我布局之初。躊躇滿誌,以為一切盡在掌握,這份傲慢終於種下敗因。你們行事,莫要蹈我覆轍呐。”
董承說完,別有深意地看了看楊修。楊彪苦笑一聲,什麼也沒表示,轉身離開。董承見他們走了,頹然癱坐於地,雙目緊閉,兩行濁淚緩緩流下。偌大的監牢裏,隻有他虛弱至極的呢喃聲:“君兒,爹對不起你,爹這就過來陪你了……”
楊彪、楊修父子探望完董承以後,離開了許都衛。董承的審理是滿寵舉薦了楊修負責,所以他在許都衛內一路放行,無人懷疑。楊彪坐的還是那一輛迎接劉平的馬車,那斬下楊俊一臂的車夫手持馬鞭,安靜地坐在轅首。
楊彪甫一上車,就看到座位上擱著一條紙片。他拿起來看了看,白眉“唰”地騰起,隨即又飛快地落了下來。他把紙條在手裏撕碎,搓成紙球,複又拍散。
“修兒,你把王越叫來許都了?”楊彪問。
楊修笑道:“爹,你的那位高手果然對劍擊之士最為敏感,可惜他什麼事隻願與爹你說。”說完他下意識地環顧四周。馬車附近一片安靜,可楊修知道,那位口音如沙礫滾動的神秘高手,應該就伏在某一處陰影中。
“你不用找了,他已經不在這裏了,他知道該怎麼做。”楊彪淡淡道:“無論你把王越叫來許都有什麼圖謀,馬上都停下來。讓孔融那幫人去折騰就夠了。”
“父親,我不明白您的意思。”楊修有些詫異。
楊彪麵沉如水,手指有力地敲擊著車欄:“難道你不知道麼?他快回來了。”
“這我早就知道了。”楊修的聲音陡然提高了幾度,“那又如何?”
“你這孩子,又在賭……曹公在外,他不會在許都呆很久,暫且隱忍幾日,何必在此時強出頭。”
楊修聽到自己父親這麼說,手裏把骰子拋得更快,俊朗的臉孔升騰起一股不易覺察的怒氣,一股受到侮辱而不甘的怒氣。楊彪疲憊而憂慮地看了自己兒子一眼,一字一句道:
“修兒,你記住這句話——這句話荀彧曾說過,陳宮曾說過,前幾日賈詡也對我說過——郭嘉從不犯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