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二章(3 / 3)

“卞夫人?”

尚書台內的幾人都分辨出了女人的聲音。卞夫人一向很識大體,甘居家府,從不僭越政事。她這時突然來闖尚書台,隻怕是曹丕遇刺的消息,觸動了這位母親最敏感的逆鱗。

曹仁剛一起身,就聽木門被“砰”地推開,卞夫人怒氣衝衝地邁步進來,粗服披發,和她平日裏嚴妝雍容的風範全然不同。

“嫂嫂,你這是……”曹仁趕緊迎上去,語氣有些畏懼,像個做錯事的孩子。

卞夫人掃視屋中之人,厲聲道:“子孝,我兒今日幾乎死去,我過來討個明白。”她雙眼腫脹如桃,顯然已是哭了數場。

荀彧道:“夫人不必驚慌。刺客之事已有成議,子孝會全力緝捕。”卞夫人瞪大了眼睛:“荀令君,曹公仇敵甚多,難免波及家眷。丕兒縱然身死,也是為國家而死,妾身對此不敢有怨恨。隻是外患易躲,內賊難防,妾身所不解的,是在許都周密之地為何會發生這樣的事?”

在場的人心中都是一凜,她這麼說,顯然是意有所指,不約而同地看向楊修。

“具體情形我已聽鄧展說了。那刺客如何知道天子籍田的具體方位和時間?如何事先避過搜查,廁身雪丘之中?更奇怪的是,他為何知道丕兒在隊伍中?我明明在前一日方才應允他去。”

這幾個問題個個都很犀利,滿寵一邊聽著,一邊極其輕微地點點頭,很欣賞卞夫人的眼光。反觀楊修的神情卻逐漸嚴肅起來,沒了剛才的嬉皮笑臉。

“這些問題妾身想了又想,實在想不明白,隻得過來問問諸位大人!”卞夫人的眼神愈加淩厲,險些喪子的傷痛令這位母親的羽毛全都警惕地豎了起來。

曹仁正欲解釋,卞夫人卻擺了擺手掌,尖削的指甲如劍般指向了屋中一人的胸膛。

“其實妾身隻有一個問題要問:許都衛號稱無所不知,許都連個蒼蠅飛過都逃不過你們的眼睛,何以卻獨獨漏過王越這等殺手?丕兒遇刺,四周皆驚,連子孝這等久經沙場之人都亂了方寸,那個叫孫禮的軍官甚至駭到嗓音失聲,至今未複,何獨你滿伯寧毫無驚詫,反而能迅速找出旁人投出的石子?滿伯寧,你是否有個解釋給我?”

滿寵麵對卞夫人意外投來的誅心的矛頭,沒有什麼心理準備。他連忙跪倒在地:“未能明察奸凶,致使主公被難。此皆寵之誤。”

卞夫人對他的恭順態度卻絲毫不領情,冷笑道:“前幾日丕兒罵你,我還好心為你回護。現在回想起來,從放任張繡圍司空府開始,你的所作所為就處處針對我們娘幾個。這一點丕兒倒比我們幾個大人看得透!”

荀彧大驚,這個指控太嚴重了,他知道滿寵絕非那樣的人,連忙起身相勸。卞夫人卻不依不饒,目光如刀,直戳向滿寵的心窩:“妾身知道這些全是空口無憑,治不了滿伯寧的罪過。但你瞞得過別人,卻瞞不過我。”

滿寵這時候反而從容起來:“臣自入仕以來,一片赤心,不曾有半點遷延。”

“不錯,你的忠心確實不曾有半點遷延。”卞夫人怨毒地瞪著他,嘴角牽動,“是從來沒對丁夫人遷延過吧,你們到底是同籍的鄉親,對麼?”

她這一句話說出來,尚書台裏登時滿布冰霜,讓所有人都僵在原地,動彈不得。

她口中與滿寵同鄉的丁夫人,本是曹公的原配正室、曹昂的養母,是一位性格堅韌且激烈的女性。在數年前的宛城,曹公因為得意忘形逼反了張繡,曹昂、曹安民與大將典韋戰死。悲痛欲絕的丁夫人毅然與曹公決裂,隱居故裏,再不複交。曹公登門求宥,低三下四地請求,卻被丁夫人狠狠地拒絕。曹公無奈,這才把卞夫人扶正。

所以丁夫人是曹公心中一根至為敏感的紅線,稍一碰觸,便可能惹出滔天大禍。卞夫人一向知禮明節,這次為了曹丕的事方寸大亂,居然口不擇言。女人的嫉意,真是如何聰敏的頭腦都無法遮掩啊。

大家都沒吭聲,都等著看荀彧如何解決這個問題。

荀彧的手段出乎所有人的意料。一貫溫潤如玉的他,居然大發雷霆,把卞夫人極其嚴厲地訓斥了一通:

“曹公家事如何,非外人所能置喙。但若以私心幹犯國事,我絕不容許!曹公在外征戰,將士無不戮力用心。夫人不歸府誦讀《女誡》,卻跑來尚書台妄議朝政,構陷幕臣,難道是不知道王吉休竊棗之婦、鮑永出叱狗之妻麼?”

王吉、鮑永皆是前漢人物。前者因妻子摘鄰居家棗,憤而休妻,後者因為老婆當著母親麵大聲罵狗,也給休掉了。荀彧拿這二人舉例,暗示不言而喻。

無論是曹仁、滿寵、楊修還是卞夫人,都被荀令君突然爆發的怒氣給嚇住了。無論在場的人是否承認,在他們的心目中,荀彧其實一直都是一個有些軟弱的好好先生。直到那一刻,他們才想起來,曹公把整個大後方交給這位謙謙君子,可不是因為他的風度翩翩。

卞夫人啞口無言,隻得低頭道歉。一場風波,總算消弭於初端。

等到卞夫人和其他幾個人離開以後,荀彧卻陷入了沉思。

他認為這件事,沒那麼簡單。

“先是曹丕當朝叱罵滿寵,又有卞夫人質疑他與丁夫人的關係。最近加諸在伯寧身上的壓力,還真是有些大啊。”荀彧一邊走,一邊沉思著,總覺得其中味道有些異樣,可他又無法直接去問曹丕和卞夫人。如果在這背後存在著一個推動者,那個人可真是老謀深算,知道這一對母子是最好的遮蔽。

荀彧甚至懷疑,卞夫人和曹丕可能根本不知道有這麼一個推動者,成為其棋子而不自知,還以為一切都出於自己的本心。

“看來在這許都之內,還有一隻連我和滿寵都看不穿的黑手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