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雖說君子重誠,可有時候欺騙他人,不是害他們,而是幫他們。曹司空權變機略,可見一斑,果然是成大事之人。”劉協感歎道。
曹丕不明白他突然說這些是什麼意圖,謹慎地保持著沉默。劉協看看他,忽然轉變了話題:“你是否覺得,每日清晨的五禽戲對你毫無幫助?”
“不錯,純屬浪費時間。”曹丕橫下一條心,直言不諱,“我看陛下您練那拳法,也不是那麼認真。”
劉協眉頭微挑,這孩子果然與眾不同,眼光毒辣得很。五禽戲隻是為了掩飾他武功而杜撰的借口,如今打的拳路,是劉協硬拚湊出來的。反正皇帝確實恢複了“健康”,誰也不能說這套拳法沒用。
“你說的不錯。這五禽戲強身健體可也,可是想驅除心中夢魘,還差了點勁。”
聽到天子這麼說,曹丕眼神閃過一道銳芒。自從被王越挾持,他一直惡魘頻頻。曹丕不承認自己被嚇壞了,可是每天晚上,王越那把帶著死亡氣息的利劍總會如期而至,剖開曹丕的咽喉或者肚子,甚至挑出眼球,讓他尖叫著醒過來,渾身汗如水洗。
現在天子把這件事挑出來說,到底想幹什麼?嘲笑?還是別有所圖?
劉協看著一臉警惕的曹丕,頗有些感慨。他以前在溫縣山中打獵時,有時候會碰到與母狼走失的受傷幼狼,幼狼一見人靠近,也是這種眼神。
劉協以手撫膝蓋,望了一眼司空府前院:“卞夫人愛子心切,教你臥床靜養、抱枕服藥,孰不知如此根本是南轅北轍,大錯特錯!”曹丕聞言,似乎有所觸動,劉協拿手指著眼前的少年,一字一句道:
“心病自然要心藥來醫。你的夢魘根源在哪裏?是對死亡的恐懼!你若是身處靜室,一味避趨,隻會令畏懼逐日滋生,最終尾大不掉,一世為其所困。越是怕什麼,越是要直麵以對。等到你見慣生死離亂,心性磨礪如頑石,心中那一點點畏懼,自然煙消雲散。所以你的痊愈之道,不在靜養,而在曆練。戰場一日,勝過在家中十年。”
劉協這一席話,說得曹丕為之動容。他一直對母親的無微不至感到不耐煩,尤其是遇刺之後,卞夫人更是連門都不讓他出。這種管束令他精神很痛苦,反而加劇了夢魘的折磨,他都快瘋了。
“可陛下,我該如何做呢?”這一次曹丕是心悅誠服地請教。他實在不想繼續再過這種日子。隻要能夠去掉這個心病,哪怕派他去西域都行。
劉協一直在等待這句話,他沉默地敲著手指,未作回答,等到曹丕第二遍問起,才徐徐道:“再過幾日,朕就要隨郭祭酒北上官渡。你要不要陪朕一起去?”
曹丕驚訝地抬起頭來。郭祭酒要北上,這他早就知道,可是皇帝居然也要去?官渡可不是什麼安全地方,那是父親預設的與袁紹決戰的戰場。
劉協把中指擱在唇邊,微微一笑:“噓,這是個秘密。我此去官渡,將化名劉平,無人知道我的真實身份。”然後似是不經意地補充道:“聽說那個王越,也會出現在官渡。你的夢魘從他開始,也要從他終結才是。”
這次曹丕毫不猶豫地點了點頭,心中頗為興奮。他畢竟是曹操的兒子,身體流淌的是繼承自父親的冒險血液。可他忽然想到什麼,垂頭沮喪道:“可是,母親不會讓我走的。自從宛城之後,她就堅決不肯讓我們兄弟再靠近戰場一步。”
“母雞護雛,天道常情,然則雄鷹誌在四方,終究要從母親的羽翼下飛出來。”劉協忽然放慢了語速,語氣變得意味深長:“我剛才不是說了麼?有些謊言,並不違君子之道。”曹丕聽到這裏,眼神猝亮,蒼白的麵孔多了幾絲紅潤。
“記住,這是咱們之間的小秘密。”劉協叮囑道。
兩個人談話完畢以後,曹丕從亭子裏走出來,他看了一眼等候在旁的伏壽,轉身匆匆離去。伏壽驚訝地發現,這次曹丕居然沒對她多做注目,眼神也不似從前熾熱,讓她心中多少有些失落。
劉協緩步從亭子裏走出來,伏壽上前問道:“說妥了麼?”“說妥了,至於如何讓卞夫人鬆口,我想這孩子自己會有辦法的。”劉協對曹丕的聰明勁很有信心。
伏壽讚歎道:“陛下你果然利害,幾句話下來,讓曹丕連我都不顧了。我看他離開時的眼神,已是急不可待。”劉協大笑:“既然郭嘉讓我微服前往,不添些彩頭,豈不是太便宜他了?”
“陛下你不要學楊德祖說話……”伏壽嗔怪道,同時輕輕在他腰間檸了一下。劉協收斂起笑容,正色道:“話說回來。那孩子的心病,也確實需要在鬥爭中磨礪,於生死之間感悟。我如此做,雖懷私心,與他其實也是有好處的。”
伏壽乖巧地點了點頭。這是漢室的既定策略,如果能取得曹丕的信賴,將對曹氏是極大的掣肘。劉協自從蛻變以來,柔慈的風格未變,行事卻越發積極主動。懷柔曹丕一事,足見手段。
正如楊修所說,他已擺脫了哥哥的陰影,尋到了自我之道。
伏壽看著劉協的麵孔,這兩兄弟的處事風格截然不同,但這副自信的笑容,卻是毫無二致。她正癡癡地想著,忽然被劉協攙起她的手。
“此地清雅幽靜,何妨多呆一陣,聊為踏青呢?”劉協柔聲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