懌心否認,“我從不談後悔。”
沈令譽欣然一笑,右手捏著自己的袍子輕輕摩挲著,“你也不必苦惱為何皇上殺伐無情,因為他不隻是你的丈夫,他更是大明的萬曆陛下。帝王之尊,容不得任何人的威脅。”
懌心輕輕笑了,顫動的嘴角寓意不明。
沈令譽的話也不知道是否聽到了心裏,她隻是低聲道:“多謝你,你先回去吧。”
沈令譽憂心忡忡地看了懌心一眼,這才提起藥箱,拿了燈籠走出了翊坤宮。
剛走到街拐角,便聽見側邊傳來低沉的一個女聲:“沈院判,且慢!”
沈令譽提起燈籠一照,才發覺是周端嬪。
他的臉上又現出那玩世不恭的神色來,“端嬪娘娘,您還是離微臣遠一點的好,之前的事微臣可不想再經曆一次,想必娘娘也不想吧。”
周端嬪並不把沈令譽的話放在心上,隻死死盯著他看,“沈院判,你說你不想再經曆一次那樣的事情,這話,本宮希望你不隻是嘴上說說,而希望你能夠說到做到。”
“端嬪娘娘話裏有話啊!”沈令譽嘴角一揚,“不妨說開了,微臣愚鈍,聽不懂你的意思。”
“那天元宵夜宴,如果不是我奪過皇貴妃的手吸出毒血,怕是沈院判就要奮不顧身自己上了吧?”周端嬪的話裏滿含警告,“說開了對誰都不好,沈院判,你不要自己走上死路。”
“隻要端嬪娘娘不四處散播,一切都不會有變化。”
“本宮如今與皇貴妃,也算是患難之交,自不會隨意說出去。”周端嬪警惕地望了望四周,“本宮能瞧出來,你就不怕哪一日被皇上瞧出來麼?”
“娘娘多慮了。”沈令譽晃了晃手裏的燈籠,“太醫院還有事,微臣先行告退。”
李德嬪的傷痛是悄無聲息的,就像當初軒姞死的時候一樣,安安靜靜,像是什麼也沒有發生一樣。
她誰也不要幫忙,誰也不見,就獨自一人默默地替晗兒擦洗幹淨身體,換上給她新做的衣裳。
她低首親吻女兒的臉,像是吻到了一塊兒柔軟的冰。
她好久沒有見到晗兒了。
禁足的一個半月,李德嬪想晗兒都快想得瘋了。
終於,晗兒回到她身邊了。
晗兒就這麼閉著眼睛,安安靜靜躺在她麵前,也不哭,也不鬧,她可以坐在女兒身邊,將她仔仔細細看個夠。
可她多希望晗兒能睜開眼睛,能將她這個母親也看個夠。
李德嬪跪坐在床邊,半邊麵頰貼在床板上,看著晗兒的側顏,一隻手擱在晗兒身上,輕輕拍著,像是在哄她安睡。
她的眼淚從一隻眼睛湧出,滾進另一隻眼睛裏,最後落到傳單上,暈開一大片的水跡。
“晗兒別怕,乖乖睡著了,姐姐會來接晗兒的,姐姐會保護好晗兒的,晗兒別怕……別怕……”
兩日之後,李德嬪最後親了親晗兒的額頭,替她戴上小帽子,親手將她放進小小的棺木裏。
看著宮人們蓋棺釘釘,一滴眼淚也沒有流。
她的眼淚,這兩天,已經流幹了,眼窩深深坳陷下去。
李德嬪不見懌心,懌心不見朱翊鈞。
晗兒的死,讓三人之間的關係,像是互相之間結了一層厚重的冰。
李德嬪無力操持,懌心便主動擔下了負責晗兒的喪儀的責任,成日奔波在英華殿,一刻也不願意休息。
朱翊鈞走進長春宮的時候,李德嬪正坐在桌邊,鬢上除了一朵雪白的絨花,什麼裝飾也沒有。
她低著頭,一個接一個地疊著紙花。
“德嬪……”朱翊鈞的嗓子有些沙啞。
李德嬪聽見動靜,愣愣抬起頭來,看著朱翊鈞逆著光走過來。
她的頭又重新低了下去,視若無睹,繼續著手上疊折紙花的動作。
“德嬪……”朱翊鈞又喚了一聲。
李德嬪終於停下了手上的動作,抬頭去看朱翊鈞,片刻,她忽然問:“陛下,您愛臣妾嗎?”
朱翊鈞一怔,“什麼?”
李德嬪哧地一笑,邊疊著紙花邊說:“臣妾知道,問這話是自取其辱,陛下心中愛的,隻有懌心一人。”
“德嬪?”朱翊鈞不解其意,又不知道如何接話。
“其實大家都是逢場作戲,您不愛我,我也不愛您,大家的心意,都是半斤八兩,誰也沒有對不起誰。因為那場舉國選美,我進了紫禁城,成了德嬪,成了你的三宮六院之一。”李德嬪簌簌說著,手裏的紙花一朵朵飄進地上的竹簍裏,“這些年,我從沒有刻意求過什麼,恩寵、榮耀,都沒有。”
“帝王之愛飄忽,耽於皮相。男女情誼上,我比懌心看得透,所以我從不會為情所困。我唯一看不透的,就是孩子,從姞兒,到晗兒……”她愴然一笑,苦澀漾開在嘴角,話音裏都彌漫著無盡的苦味,“懌心沒了姝兒,所以老天還給了她一個昀兒,我以為老天也同樣眷顧我,因為他把晗兒賜給我了,可是……他為什麼又把晗兒帶走了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