卷一 知行錄(上)1(2 / 3)

所以某說無心外之理,無心外之物。《中庸》言‘不誠無物’,《大學》‘明明德’之功,隻是個誠意。誠意之功隻是個格物。”先生又曰:“格物,如《孟子》‘大人格君心’之‘格’,是去其心之不正,以全其本體之正。但意念所在,即要去其不正以全其正,即無時無處不是存天理,即是窮理。天理即是‘明德’,窮理即是‘明明德’。”又曰:“知是心之本體,心自然會知:見父自然知孝,見兄自然知弟,見孺子入井自然知惻隱,此便是良知不假外求。

若良知之發,更無私意障礙,即所謂‘充其惻隱之心,而仁不可勝用矣’。然在常人不能無私意障礙,所以須用致知格物之功勝私複理。即心之良知更無障礙,得以充塞流行,便是致其知。知致則意誠。”愛問:“先生以博文為約禮功夫,深思之未能得,略請開示。”先生曰:“禮字即是理字。理之發見,可見者謂之文;文之隱微,不可見者謂之理:隻是一物。約禮隻是要此心純是一個天理。要此心純是天理,須就理之發現處用功。如發現於事親時,就在事親上學存此天理;發現於事君時,就在事君上學存此天理;發現於處富貴貧賤時,就在處富貴貧賤上學存此天理;發現於處患難夷狄時,就在處患難夷狄上學存此天理;至於作止語默,無處不然,隨他發現處,即就那上麵學個存天理。這便是博學之於文,便是約禮的功夫。‘博文’即是‘惟精’,‘約禮’即是‘惟一’。”愛問:“‘道心常為一身之主,而人心每聽命。’以先生精一之訓推之,此語似有弊。”先生曰:“然。心一也,未雜於人謂之道心,雜以人偽謂之人心。人心之得其正者即道心;道心之失其正者即人心:初非有二心也。程子謂人心即人欲,道心即天理,語若分析而意實得之。今日道心為主而人心聽命,是二心也。天理人欲不並立,安有天理為主,人欲又從而聽命者?”愛問文中子、韓退之。先生曰:“退之文人之雄耳。文中子賢儒也。後人徒以文詞之故推尊退之,其實退之去文中子遠甚。”愛問:“何以有擬經之失?”先生曰:“擬經恐未可盡非。且說後世儒者著述之意,與擬經如何?”愛曰:“世儒著述,近名之意不無,然期以明道;擬經純若為名。”先生曰:

“著述以明道,亦何所效法?”曰:“孔子刪述《六經》,以明道也。”先生曰:“然則擬經獨非效法孔子乎?”愛曰:

“著述即於道有所發明。擬經似徒擬其跡,恐於道無補。”先生曰:“子以明道者使其反樸還淳而見諸行事之實乎?抑將美其言辭而徒以譊譊於世也?天下之大亂,由虛文勝而實行衰也。使道明於天下,則《六經》不必述。刪述《六經》,孔子不得已也。自伏羲畫卦,至於文王、周公,其間言《易》如連山、歸藏之屬,紛紛籍籍,不知其幾,易道大亂。孔子以天下好文之風日盛,知其說之將無紀極,於是取文王、周公之說而讚之,以為惟此為得其宗。於是紛紛之說盡廢,而天下之言易者始一。《書》、《詩》、《禮》、《樂》、《春秋》皆然。《書》自《典》、《謨》以後,《詩》自《二南》以降,如《九丘》、《八索》,一切淫哇逸蕩之詞,蓋不知其幾千百篇;《禮》、《樂》之名物度數,至是亦不可勝窮。孔子皆刪削而述正之,然後其說始廢。如《書》、《詩》、《禮》、《樂》中,孔子何嚐加一語?今之禮記諸說,皆後儒附會而成,已非孔子之舊。至於《春秋》,雖稱孔子作之,其實皆魯史舊文。所謂“筆者,筆其舊”;所謂‘削’者,削其繁:是有減無增。孔子述《六經》,懼繁文之亂天下,惟簡之而不得,使天下務去其文以求其實,非以文教之也。《春秋》以後,繁文益盛,天下益亂。始皇焚書得罪,是出於私意;又不合焚《六經》。若當時誌在明道,其諸反經叛理之說,悉取而焚之,亦正暗合刪述之意。自秦、漢以降,文又日盛,若欲盡去之,斷不能去;隻宜取法孔子,錄其近是者而表章之,則其諸怪悖之說,亦宜漸漸自廢。不知文中子當時擬經之意如何?某切深有取於其事,以為聖人複起,不能易也。

天下所以不治,隻因文盛實衰,人出己見,新奇相高,以眩俗取譽。徒以亂天下之聰明,塗天下之耳目,使天下靡然爭務修飾文詞,以求知於世,而不複知有敦本尚實、反樸還淳之行:

是皆著述者有以啟之。”愛曰:“著述亦有不可缺者,如《春秋》一經,若無《左傳》,恐亦難曉。”先生曰:“《春秋》必待《傳》而後明,是歇後謎語矣,聖人何苦為此艱深隱晦之詞?《左傳》多是魯史舊文,若《春秋》須此而後明,孔子何必削之?”愛曰:“伊川亦雲‘傳是案,經是斷’;如書弑某君、伐某國,若不明其事,恐亦難斷,”先生曰:“伊川此言,恐亦是相沿世儒之說,未得聖人作經之意。如書‘弑君’,即弑君便是罪。何必更問其弑君之詳?征伐當自天子出,書‘伐國’,即伐國便是罪,何必更問其伐國之詳?聖人述《六經》,隻是要正人心,隻是要存天理、去人欲,於存天理、去人欲之事,則嚐言之;或因人請問,各隨分量而說,亦不肯多道,恐人專求之言語,故曰‘予欲無言’。若是一切縱人欲、滅天理的事,又安肯詳以示人?是長亂導奸也。故孟子雲:‘仲尼之門無道桓、文之事者,是以後世無傳焉。’此便是孔門家法。

世儒隻講得一個伯者的學問,所以要知得許多陰謀詭計,純是一片功利的心,與聖人作經的意思正相反,如何思量得通?”因歎曰:“此非達天德者未易與言此也。”又曰:“孔子雲‘吾猶及史之闕文也’;孟子雲‘盡信《書》不如無書,吾於《武成》取二三策而已’。孔子刪《書》,於唐、虞、夏四五百年間不過數篇,豈更無一事?而所述止此,聖人之意可知矣。聖人隻是要刪去繁文,後儒卻隻要添上。”愛曰:“聖人作經隻是要去人欲、存天理。如五伯以下事,聖人不欲詳以示人,則誠然矣。至如堯、舜以前事,如何略不少見?”先生曰:“羲、黃之世,其事闊疏,傳之者鮮矣。此亦可以想見其時,全是淳龐樸素,略無文采的氣象。此便是太古之治,非後世可及。”愛曰:“如《三填》之類,亦有傳者,孔子何以刪之?”先生曰:“縱有傳者,亦於世變漸非所宜。

風氣益開,文采日勝,至於周末,雖欲變以夏、商之俗,已不可挽,況唐、虞乎!又況羲、黃之世乎!然其治不同,其道則一。孔子於堯、舜則祖述之,於文、武則憲章之。文、武之法,即是堯、舜之道。但因時致治,其設施政令已自不同。即夏、商事業,施之於周,已有不合,故周公思兼三王,其有不合,仰而思之,夜以繼日。況太古之治,豈複能行?斯固聖人之所可略也。”又曰:“專事無為,不能如三王之因時致治,而必欲行以太古之俗,即是佛、老的學術。因時致治,不能如三王之一本於道,而以功利之心行之,即是伯者以下事業。後世儒者許多講來講去,隻是講得個伯術。”又曰:“唐、虞以上之治,後世不可複也,略之可也;三代以下之治,後世不可法也,削之可也;惟三代之治可行。然而世之論三代者不明其本,而徒事其末,則亦不可複矣!”愛曰:“先儒論《六經》,以《春秋》為史。史專記事,恐與《五經》事體終或稍異。”先生曰:“以事言謂之史,以道言謂之經。事即道,道即事。《春秋》亦經,《五經》亦史。

《易》是庖羲氏之史,《書》是堯、舜以下史,《禮》、《樂》是三代史:其事同,其道同,安有所謂異?”又曰:“《五經》亦隻是史,史以明善惡,示訓戒。善可為訓者,時存其跡以示法;惡可為戒者,存其戒而削其事,以杜奸。”愛曰:“存其跡以示法,亦是存天理之本然;削其事以杜奸,亦是遏人欲於將萌否?”先生曰:“聖人作經,固無非是此意,然又不必泥著文句。”愛又問:“惡可為戒者,存其戒而削其事,以杜奸,何獨於《詩》而不刪鄭、衛?先儒謂‘惡者可以懲創人之逸誌’,然否?”先生曰:“《詩》非孔門之舊本矣。孔子雲:‘放鄭聲,鄭聲淫。’又曰:‘惡鄭聲之亂雅樂也。鄭、衛之音,亡國之音也。’此本是孔門家法。

孔子所定三百篇,皆所謂雅樂,皆可秦之郊廟,奏之鄉黨,皆所以宣暢和平,涵泳德性,移風易俗,安得有此?是長淫導奸矣。此必秦火之後,世儒附會,以足三百篇之數。蓋淫溢之詞,世俗多所喜傳,如今閭巷皆然。‘惡者可以懲創人之逸誌’,是求其說而不得,從而為之辭。”愛因舊說汩沒,始聞先生之教,實是駭愕不定,無人頭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