萊布尼茲
萊布尼茲(Leibniz,1646—1716)是一個千古絕倫的大智者,但是按他這個人來講卻不值得敬佩。的確,在一名未來的雇員的推薦書裏大家希望提到的優良品質,他樣樣具備:
他勤勉,儉樸,有節製,在財務上誠實。但是他完全欠缺在斯賓諾莎身上表現得很顯著的那些崇高的哲學品德。他的最精湛的思想並不是會給他博來聲望的一種思想,那麼他就把這類思想的記載束置高閣不發表。他所發表的都是蓄意要討王公後妃們嘉賞的東西。結果,便有了兩個可以認為代表萊布尼茲的哲學體係:他公開宣揚的一個體係講樂觀、守正統、玄虛離奇而又淺薄;另一個體係是相當晚近的編訂者們從他的手稿中慢慢發掘出來的,這個體係內容深奧,條理一貫,富於斯賓諾莎風格,並且有驚人的邏輯性。杜撰所謂現世界即一切可能有的世界當中最善的世界這一說的,是流俗的萊布尼茲,(E.H.布萊德雷給這說法加上一句譏誚的案語:“因此這世界中的一切事情都是注定的惡事”);伏爾泰勾畫成邦格樂思博士的嘴臉來嘲弄的,也是這個萊布尼茲。忽略這個萊布尼茲,可說不合曆史事實,但是另一個萊布尼茲在哲學上重要得多。
萊布尼茲在三十年戰爭結束前兩年生於來比錫,他的父親在當地作道德哲學教授。在大學裏他學法律,1666年在阿爾特道夫大學獲得博士學位;這大學提出給他一個教授職,他說他另有“很不同的打算”,拒絕了這個位置。1667年他到邁因次大主教手下工作,這大主教也像旁的西德意誌邦主,正為對路易十四的恐懼所苦。萊布尼茲得到大主教的讚同,竭力去遊說這位法國國王進軍埃及,不攻德意誌,但是碰上一句彬彬有禮的話提醒他:自從聖路易時代以來,對異教徒的聖戰已經過時。他的計劃公眾一直不知曉,等到拿破侖親自遠征埃及失敗,過四年後即1803年占領漢諾威時,才發現了這計劃。1672年,萊布尼茲為這項計劃的關係到巴黎去,在那裏度過此後四年的大部分時間。他在巴黎的種種接觸,對於他的才智發展非常重要,因為那時候的巴黎在哲學和數學兩方麵都冠絕世界。正是在巴黎,1675年到1676年之間他發明了無窮小算法,當時他並不知道牛頓關於同一問題的在前但未發表的成績。萊布尼茲的著作最早發表在1684年,牛頓的在1687年。結果惹起的一場發明優先權的爭執是很不幸的事,對全體有關者都不光彩。
萊布尼茲關於金錢方麵有些小氣。每當漢諾威宮廷有哪個年輕的貴女結婚,他照例送給人家一套他所謂的“結婚禮物”,就是一些有益的格言,末了有一句忠告:勸她既然得到了丈夫,就不要廢止洗東西。
新娘子是不是感激,曆史沒有記載。
在德國,萊布尼茲所學的是一種新經院主義的亞裏士多德哲學,他整個晚年保持著幾分這種思想。但是在巴黎,他知道了笛卡爾主義和伽桑地的唯物論,兩者都對他起了影響;
他說此時他舍棄了“無聊的學派”,意思指經院哲學。在巴黎,他認識了馬勒伯朗士和冉森派教徒阿爾諾(Arnauld)。對他的哲學最後的重大影響是斯賓諾莎的影響;他在1676年過訪斯賓諾莎,和他處了一個月,經常談論,並且獲得《倫理學》的一部分原稿。萊布尼茲到晚年附和對斯賓諾莎的攻訐,還說跟他隻見過一麵,斯賓諾莎講了一些有趣的政治逸話,這樣來盡量縮小與他的接觸。
他和漢諾威王室的關係是從1673年開始的,他畢生一直在這王室供職。自1680年以後,他作窩爾芬比特的王室圖書館長,又受正式起任編修布倫斯威克史。截至他逝世的時候,已經寫到1009年;這部書到1843年才出版。他曾費一些時間推行一項基督教各宗派再統合的計劃,但是這計劃終歸流產。他為了得到布倫斯威克公族與埃思特家族有親緣的證據,出遊了意大利。盡管他有這些個功勞,在喬治一世當上英王的時候,他卻被留在漢諾威,主要原因是他與牛頓的爭執已經讓英國對他無好感。然而,英王太子妃站在他一邊反對牛頓,這是他對所有與他通信的人都說過的。盡管有她的青睞,萊布尼茲還是在沒人理睬下冷落地死去。
萊布尼茲的流俗哲學在《單子論》(Monadology)和《自然與聖寵的原理》(PrinciplesoeNatureandoeGrace)中見得到,這兩本書裏有一本(不確知哪一本)是為馬爾波羅(Marlborough)的同僚薩瓦親王倭伊根(Eugene)寫的。《辯神論》(Thé;odicé;e)敘述了他的神學樂觀主義的基礎思想,是他為普魯士的夏洛蒂王後寫的。我們先從這些作品中發揮的哲學講起,然後再轉過來談他擱置未發表的內容比較充實的東西。
一如笛卡爾和斯賓諾莎,萊布尼茲也讓他的哲學立基在“實體”概念上,但是關於精神和物質的關係以及實體的數目,他和這兩人的意見根本不同。笛卡爾承認神、精神和物質三個實體;斯賓諾莎單承認神。在笛卡爾看來,廣延性是物質的本質;在斯賓諾莎說來,廣延性和思維都是神的屬性。萊布尼茲主張廣延性不會是某一個實體的屬性。他的理由是,廣延性含有“複多”的意思,所以隻能夠屬於若幹個實體並成的集團。各單個實體必定是無廣延的。結果,他相信有無限個實體,他稱之為“單子”。這些單子可說各具有物理質點的若幹性質,不過也隻是抽象看來如此;事實上,每個單子是一個靈魂。否認廣延性是實體的屬性,自然要推出這個結論;剩下的唯一可能有的本質屬性似乎就是思維了。這樣,遂令萊布尼茲否認物質的實在性,代以一族無限個靈魂。
各實體不能起相互作用,這學說是笛卡爾的弟子們發展起來的,被萊布尼茲保留下來,而且由它推出了種種奇妙的結論。他認為任何兩個單子彼此決不能有因果關係;縱然有時看起來好像有因果關係,那是皮相欺人。照他的說法,單子是“沒窗戶的”。這引起兩點困難:一點屬於動力學,按動力學來看,物體特別在碰撞現象裏彼此似乎有影響;另一點關於知覺,知覺好像是被知覺的對象對知覺者的一種作用。我們們暫不去管動力學上的困難,隻論知覺問題。萊布尼茲主張一切單子反映宇宙,這並非因為宇宙對單子發生影響,而是因為神給了它一種性質,自發地產生這樣的結果。一個單子中的變化和另一個單子中的變化之間有一種“前定的和諧”,由此生出相互作用的外貌。這顯而易見是二時鍾說的引伸。兩台鍾因為各走得很準確,在同一時刻報時;萊布尼茲有無限個鍾,所有的鍾經造物主安排定在同一瞬間報時,這不是由於它們彼此影響,而是因為這些鍾各是一套完全準確的機械。
有些人以為“前定的和諧”太古怪,萊布尼茲對他們指出,它讓神存在有了何等高妙的證據。
諸單子形成一個等級體統,其中有些單子在反映宇宙反映得清晰、判然方麵勝過旁的單子。所有單子在知覺上都有某種程度的模糊,但是模糊的大小隨該單子的品級高下而異。
人的肉體完全由單子組成,這些單子各是一個靈魂,各自永生不死,但是有一個主宰單子,它構成誰的肉體的一部分,就是那人的所謂固有靈魂。這個單子不僅在比其它單子具有較清晰的知覺這個意義上居主宰,在另一個意義上也居主宰。
(在普通狀況下)人體的種種變化是為了主宰單子而起的:當我們的手臂活動時,這活動所完成的目的是主宰單子(即我們的心靈)中的目的,不是組成我們的手臂的那些單子中的目的。常識以為我們的意誌支配我們的手臂,事情的真相就是如此。
感官所覺得的、物理學中所假定的空間,不是實在空間,但是有一個實在的對偶,即諸單子按照它們反映世界時的立足點依三度秩序的排列。各個單子按本身特有的透視法看世界;就這個意義講,我們們能夠把單子粗粗地說成具有一個空間位置。
我們們承認了這種講話法,便能說所謂真空這種東西是沒有的;每一個可能的立足點由一個現實的單子占著,而且僅由一個單子占著。單子沒有兩個是恰恰相同的;這是萊布尼茲的“不可識別者的同一性”原理。
萊布尼茲跟斯賓諾莎對比之下,他很著重他的體係中所容許的自由意誌。他有一條“充足理由原理”,按這原理講,什麼事情沒理由決不發生;但是若談到自由動原,它的行動的理由“有傾向力而無必然性。”人的所作所為總有動機,但是人的行為的充足理由卻沒有邏輯必然性。至少說,萊布尼茲在他寫的流俗作品中這樣講。但是,後文要提到,他還有另一套理論,阿爾諾認為它荒謬絕倫,萊布尼茲發覺這點之後就把它秘而不宣了。
神的行為有同樣一種自由。神永遠懷著最良善的意圖而行動,但是神所以如此並沒受一點邏輯強製。萊布尼茲和托馬斯阿奎那有同見,認為神不能做違反邏輯定律的行為,但是神能夠敕命做從邏輯上講是可能的任何事情。神因此便有很充裕的選擇自由。
萊布尼茲把關於神存在的各種形而上學證明發展成了最後形式。這些證明曆史悠久:從亞裏士多德開端,甚至可說從柏拉圖開端;由經院哲學家作了一番形式化,其中之一,即本體論論證,是聖安瑟勒姆首創的。這個證明雖然被聖托馬斯否定了,笛卡爾卻又使它複活。萊布尼茲的邏輯技能高強無比,他把神存在的論證敘述得比向來更勝一籌。我們所以在講他的時候要探討這些論證,理由也就在這裏。
在細考究這些論證之前,我們們先宜知道現代的神學家已經不再信賴它們了。中世紀神學原是希臘才智的衍生物。《舊約》中的神是一位權能神,《新約》裏的神也是個慈悲神;但是上自亞裏士多德,下至加爾文,神學家的神卻是具有理智力量的神:他的存在解決了某些啞謎,否則在對宇宙的理解方麵,這些啞謎會造成種種議論上的困難。在幾何命題證明似的一段推理的終了出現的這位神明,沒讓盧梭滿意,他又回到和福音書中的神比較類似的神概念。大體說,近代的神學家,特別那些奉新教的神學家們,在這點上追隨了盧梭。哲學家一向比較保守;盡管康德聲稱他已經把屬於形而上學一類的神存在論證一舉徹底摧毀了,但在黑格爾、洛策和布萊德雷的學說中,這種論證依舊存留著。
萊布尼茲的神存在論證計有四個,即:(1)本體論論證,(2)宇宙論論證,(3)永恒真理說論證,(4)前定和諧說論證,它可以推廣成意匠說論證,也就是康德所謂的物理-神學證明。下麵順次來講這些論證。
本體論論證依據存在與本質的區別。據主張,任何一個通常的人或事物,一方麵它存在,另一方麵它又具有某些性質,構成他或它的“本質”。哈姆雷特固然不存在,他也有某種本質:他性情憂鬱、優柔寡斷、富於機智,等等。我們們若描述一個人,不管這描述多麼周詳細膩,此人究竟是實有的、或是虛構的人物,仍是問題。用經院哲學的話來表達,是這樣說法:就任何有限的實體來講,它的本質不蘊涵它的存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