裴適真在幼安麵前攤開手掌,幾根從未見過的草藥躺在他指節修長的手上,雜葉都已經仔細修剪掉,連根須都衝洗得幹幹淨淨:“這種草生長在沙漠背陰處,一定要在土裏被風吹到半幹的才有效,這些是我親自選的,每晚取一點煮水喝。”
幼安接過來握在手裏,用手指輕輕摩挲幹枯的草莖,不知道究竟是替自己欣喜更多,還是替裴適真欣喜更多。
裴適真跟商隊中間的三教九流同吃同睡了幾個月,見多了他們彼此間嬉笑怒罵,此時見著幼安露出安寧的笑意,隻覺得整個身心都跟著放鬆下來,一句玩笑話就這麼水到渠成地從他口中說出來:“可別當破草根扔了。”
幼安心裏更加驚詫,卻生怕在臉上有絲毫詫異表現出來,會驚散了裴適真難得的從容對答,含笑接著他的玩笑話說下去:“我不會的!我又不傻,這個季節,哪裏會有這麼幹枯的破草根?”
再平淡不過的閑談話語,對裴適真而言卻意義非凡。也許裴適真從此真的可以如常人一樣,有朋友、有妻兒,官至紫服。不知怎的,她欣喜之下,忽然想起李旦說過的話,事情總還沒到最糟的地步,堅持一下,或許就會有轉機。
裴適真含笑看著她,很想抬手揉一揉她的頭頂,可是他記得幼安說過的話,那是很失禮的行為,仍舊一動不動地說話:“這些藥隻是暫時緩解你的症狀,不會繼續惡化,我會再幫你想其他的辦法,給我點時間。也許你不知道原因,但是我……真的很希望你能健康。”
他看見幼安微笑著點頭,心中隻覺得無限安寧,原來順暢地說出話來,感覺這麼美好。他從前晦暗的人生,好像忽然射進了一束光亮,一切都煥然不同了。即使隻為眼下這短短一瞬,這幾個月來經曆的一切,都是值得的。為了麵前這個人,這些年來經曆的一切,都是值得的。連他自己都有些無法理解,怎麼會有如此執著的念頭。
因為廢太子而縈繞在幼安心頭的陰雲,隨著時間的推移,終究還是散開了。從西域歸來的裴適真,仍舊是含涼殿裏的常客,天後很喜歡聽他講述西域的趣事,妖嬈的胡姬如何躲開人販子的糾纏,拖家帶口的牧民怎樣從唐軍手裏換一點想要的東西。
脫胎換骨之後的裴適真,從前那副清冷如仙的氣質仍舊改不了,搭配上思維敏捷的頭腦,簡直令人無法自拔。含涼殿裏的宮女,幾乎見了他便挪不動步子。
自從裴適真回來,太平公主來含涼殿的次數,明顯比從前增多了,有時甚至從早到晚地逗留在這,專門等著他來晉見天後時,跟他搭話。自從上次在潤春院,裴適真當麵拒絕了她的曖昧舉動後,一直對她十分淡漠,太平公主卻絲毫不曾惱怒,隻是越發激起了想要征服這個男人的念頭。
幼安幾次看著太平公主故意沒話找話說,裴適真卻隻是一臉冷淡,不知道這事情會如何收場。
一連幾天,她從小山一樣堆積的文書裏抽身返回住處時,都已經快到子時。到第四天,她已經頭昏腦漲,隻想一頭倒在床榻上,昏睡一天一夜。
剛解了外衣,幼安忽然借著月光,看見自己的床榻上似乎放著件東西。她心裏起疑,自己從來不會在床榻上放什麼東西,小心地走過去,掀起簾子一眼看過去,險些驚叫出聲。
床榻上放著一個精美絕倫的人偶,看樣子價格不菲,那人偶穿著宮中內弘文館女官的衣裳,發飾與幼安平常的裝扮很相似。隻是那人偶的眼睛被挖掉了一隻,胸口還插著一把刀,兩處傷口處塗了鮮紅的顏色,活像血液汩汩流出。
任誰在自己床榻上見著這種東西,也會覺得萬分恐怖。
幼安心裏知道,這是四郎君叫人放過來的。她拜托裴適真找藥的事情,已經被四郎君知道了,四郎君是在用這種方法警告她,要麼聽話,要麼死。
她找了一塊舊布,抖著手把人偶包起來,想拿到後院埋了,又不放心,誰知道四郎君有沒有後招,萬一被人發現了,說成是巫蠱之物,真是百口莫辯。
幼安把那東西攏在身邊,用兩隻手牢牢捧住,卻又不敢抱在胸前,凝神想了片刻,把那東西直接丟在了房門口。
一味躲著不是辦法,她在明處,四郎君卻不知道在哪個陰暗角落裏盯著她,她根本就無處可躲。她隻能賭一把,賭自己對四郎君來說還有用,重新獲得他的信任,然後等待時機,給他致命一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