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伸出手,捂住了皇帝的嘴,和了淚微笑,然後,她如夢寐地說出:“三郎,我以前曾以為,一個人的感情是不可能改變的,實際上卻不是,那時,我內心有些矛盾,心裏有兩個人……”她說,舒了一口氣,“三郎,你有一種力量,使人愛,又使人怕。我不知道自己是為了什麼,有時怕你!”
“那大約因為我是皇帝的緣故!”
“不,我想不會是的,你,我說不上來,怕皇帝自然會有些的,但我不以為是如此,可能,你是一個男人,有剛健的男子威儀的……”
“和你在一起,我沒有啊!我以為我很溫柔!”皇帝笑說:“我幾時在你麵前發過威?”
“發威,並不是男性的剛勁啊!我說的男子氣,不是表麵上的。那是氣概,在精神方麵的!你時時會在不知不覺間使人臣服,使女人臣服——”
於是,皇帝笑了起來,他相信這是真話。
“三郎,這很難解釋,有時,一個並不潑悍的女人,能令男子低頭,真正潑悍的女人,不見得真能令男子服貼,反過來也一樣——皇帝麼,我不知道該怎樣說,但是,我知道權威和富貴都不可能贏得人心!”——這是大唐皇帝和他的貴妃在生活上進入一個新的階段。
他們在經曆多年共同生活之後,情愛反而有著進展,李隆基的男女關係,一直是流動的,可是,現在的他,卻由流動中固定下來。
他們在驪山,沐浴在新的愛情中,似乎忘卻了長安,挨入十二月,高力士進言了三次,大唐皇帝才偕同貴妃回長安城去。
天寶五載的初春,當楊貴妃的亡父行將下葬時,皇帝忽然頒下正式的恩命,追贈楊玄璬為太尉、齊國公。(按:楊貴妃家人所受封贈,史書經過刪改而錯亂,資治通鑒據唐實錄,楊玄琰追贈為兵部尚書,新唐書則謂楊玄琰為太尉齊國公,應是玄璬之誤。)
死人不會從墳墓中再起來辭謝的,而且,皇帝又自行為之書寫了墓碑。
——皇帝有一個時期為楊玄璬的不合作,很頭痛。但他又欣賞楊玄璬這樣的人,儒家雖然近迂,可是,大唐的外戚中,卻少有楊玄璬那樣的人物,在傳統上,有一個儒家的外戚,也值得驕傲的。
楊氏族人得到的恩命,隻是賜官,追贈爵位是以楊玄璬為始,楊玉環為此而依照宮廷正式禮儀,朝拜皇帝致謝。
這回,皇帝端坐著受完大禮,楊貴妃為此而不滿起來,在行完了禮起來時,她終於質問皇帝了:“你好意思看著我拜九次?”
“這有什麼不好意思的,依禮,九拜是正常的事,你每逢年節,都應該如此,以前,你有為我母後做女道士的身份,禮節可以不究,現在是正式貴妃,自然要依禮行事。”皇帝忽然義正詞嚴地說出:“玉環,有時,禮不可廢,這是周公、孔子所定……”
楊貴妃看到皇帝的神態肅穆,一時愕然,脫口說:“那麼,今載新正,我不曾朝拜,他們也不告訴我,你自己也不說!”
於是,皇帝站起來,雙手按在她肩上,恣笑著接口:“我又唬住你一次了,剛才看你拜,有似舞蹈,我想,你沒有正經心,所以……”
楊玉環也笑了,他告訴皇帝,自己從前學過起、坐、拜的大禮,後來忘記了,這回,是命謝阿蠻學了來轉教的。皇帝為此而莞爾,從宮廷中著名的舞人學朝拜大儀,自然近於舞蹈了。
“玉環,你好些時不曾舞,我們去試試!”憂愁散了,新的享樂又開始了。
於是,《霓裳羽衣曲》在經曆多次演出之後而正式由政府公布,列為皇朝的大樂章之一。
宮廷舞女謝阿蠻,在皇家的大宴中舞霓裳,名滿京華。
這次大宴,宮廷官和朝廷官中品階稍高的都預宴,宴會和皇帝登基的慶典差不多。李隆基鋪張地舉行一次大宴,並不純然為了行樂,而是表示天下太平和富足。
而在這一次大宴之後,皇帝將太子的名字更改為亨,那是表示隆盛的意思。
這年的正月,皇帝沒有上驪山,那是由於楊玉環的請求——她知道去年冬天在驪山住得太久,是為了自己,為此,她請皇帝正月間留在都城中。
由於皇帝在都城,正月節便顯得很華盛昌茂。
皇帝在異樣的興奮中,他和高力士獨處時,會講一些往事與對目前的滿足的話——這是隻有高力士才能說得,滿朝中,皇帝少年時代的人雖然仍有,但已沒有一個親厚的朋友,隻有高力士,雖然是內侍,但為少年時代無話不談的舊侶。
他向高力士表示,自己治天下,成績超過了太宗的貞觀之治,他表示,此後將委政宰相,自己多享享福。
對此,高力士卻直率地提出了反對的意見,他希望皇帝能如開元初中期地用力於政務,他又勸皇帝仍然能巡行東都,不可長久留在長安。
皇帝不高興了,他笑斥:“力士,你要我做到老死嗎?就是田舍翁,到了晚年,也會享享福的啊!”
皇帝雖然微笑而說出,可是不滿和不願接受也很顯然。高力士默然,皇帝雖然將他視為朋友,但是,他卻不能以朋友視皇帝的,他隻是皇帝的老奴。
不過,李隆基也發現自己話重了,他再說:“力士,你知道我今年多大了?”
“皇上春秋六十有二,和老奴比,還小一歲,陛下與大臣在一起,有老君王之風範,那是由於陛下在位已經進入三十五年之故,不過,陛下和貴妃在一起,春秋似隻四十有二!”
高力士不敢再談政治了,輕巧地說出。
於是,皇帝真的笑了,摸著胡須問:“和貴妃在一起,我的確不覺得老,但上朝時,心理上真的有老去的感覺——開元初年的朝臣,幾乎都已不見了,要談少年往事,隻剩下你!”
然而,可以談少年往事的朋友高力士,其實也不能真正和皇帝說甚麼話的,高力士不以為皇帝已老到沒有治事之能,他希望皇帝能如開元初年那樣勵精求治。他發現宰相李林甫不見得是一個能以身任天下的才傑之士,李林甫的私心相當重,為了個人保持權位,隻引用自己小圈內的人物,不肯廣開賢路。高力士本人,對賀知章是少有好感的,他對李林甫一係人的排擠賀知章,也認為不是國家之福,他是帝皇家的老奴,他所希望的是皇業興隆,長久不替,但看目前的情況,他不敢樂觀,可是,他找機會進言,被皇帝頂了回來,於是,他不再說了。
這是皇唐大政和人事上的變化,朝廷中,有人以為這變化因為楊貴妃。
但是,高力士卻明白,楊貴妃是一個和現實政治完全無關的人,問題隻在於皇帝本身的懈怠和李林甫的器小易盈。
不過,天下太平,又富足,皇帝雖然懈怠,一旦有心做事時,依然具有魄力,隻是,比開元初期差了。還有,因為人才的登進範圍越來越小,朝廷本身出現了因循,何況派係間的鬥爭越來越激烈,李林甫盡力排除著不完全依附自己的人。
這時,李林甫利用機會,在完成排除幾名重臣之後,從事於一項最大的政治鬥爭——打擊和企圖打垮太子。
太子李亨的地位並不穩固,唐代自開國以來,父子之間就互不信任的。李亨接位為太子之後,小心謹慎,並無任何過失,但是,皇帝依然時時查察兒子的行為,有時會自己到東宮去察看太子僚屬的工作情形。
李林甫當年勾結武惠妃,欲立壽王而不曾成功。此後,他在表麵上和李亨關係不錯,實際上,彼此都有心病,李林甫明白,一旦太子嗣位,自己必然會失去所有,甚至也必然會被殺的。
因此,他要乘時擊倒太子。
太子妃的哥哥韋堅,和左丞李適之交情不錯,李林甫經常派人監視他們,也搜集了他們往來活動的資料。如今,他偵得韋堅和大唐的邊將,隴右兼河西節度使皇甫惟明往來密切,他認為,這是一個可以利用的機會。
剛好,皇甫惟明入朝,在皇帝麵前也表示了反對以宰相專權的意見。
李林甫就發動鬥爭了!
和政治無關的楊貴妃,又遇上麻煩事,鹹宜公主直接入宮,見貴妃,強烈地要求楊貴妃出力,協助壽王取得太子的承繼權。
她迷惘地看著鹹宜公主,一時說不出話來。
“玉環,我知道你的能力,隻肯出力,用一點心計,阿瑁嗣立為太子,一定沒有問題!”鹹宜公主急促地說出,稍頓,又補充了一句:“外麵的布置,差不多了,隻待你的內應!”
楊貴妃定了定神,歎氣,無可奈何地說出:“我怎麼辦呢?皇上和我在一起時,從來沒提到壽王,我也沒有見過他入宮,公主……”她痛苦地說:“我在皇帝麵前提從前的丈夫……”
鹹宜公主喟歎了,此刻,她發現美麗的楊貴妃智慧不高,至少,在政治權術方麵,可以說是笨的。她心中充滿了急和憾,真想罵她幾句,但她又忍住了,因為玉環是貴妃,又因為玉環的不知如何著手是真情,她轉而顯出笑容:“玉環,這自然不能由你直接提出,你設法使高力士講,你也暗示近侍講講壽王的好處——父皇有幾名近侍,在書房服侍的,還有傳詔的內侍,你向他們下些功夫,又有秘書監的人,玉環,你不可直接說,要轉彎抹角地出口——”鹹宜公主笑著,推撼了她一下:“你不可能太直爽,這種事,必須用計!”
她眨眨眼,哦了一聲,緩緩地點頭,思索著,再問:“高力士不會聽我的,他不隨便說話,我想——我隻能找他問問消息,如果要正麵向皇帝說,我真的不知道誰最合適,內侍中,除了高力士之外,沒人敢正麵向皇帝進言,你想想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