楊貴妃故意不提皇帝,張韜光著急了,在旁的楊氏的家族中人也著急,他們覺得貴妃太不知好歹了,但是,他們又不敢在此時發言。
“貴妃,高公公指示,貴妃對皇上——貴妃似宜有所表示,皇上懷念……”張韜光尷尬地說。
楊貴妃作了一個手勢,她自然不願把局麵真的弄僵,不過,她又不肯在家族中人麵前低頭,因此,她強笑著說:“韜光,我知道了,你先歇歇吧,這也不必急!”
楊釗似乎很了解貴妃的心事,她輕鬆地請楊銛接待張韜光和外麵隨行的內侍,接著,他使了眼色,遣開其他的人,才和緩地向楊玉環說:“貴妃,無論如何,總得給回皇上體麵——”
“他把我趕出宮,賜食,有什麼了不起?”楊玉環冷冷地說,“我回頭命張韜光致謝就是了!”
楊釗仍然和煦地笑著接口:“貴妃,皇帝這樣做,已一再表示讓步了!昨天,我說過……”
貴妃沒有接口,在旁邊未曾走開的楊怡插嘴說:“玉環,該有些表示了,不然,連高力士也難做人!”她一笑,“皇上大張場麵派人來,接連兩次,那等於向你道歉了,是嗎?”
楊玉環低喟著,轉向楊釗:“你看著,為我上書謝——”
楊釗應著是,勸貴妃入內休息,同時向楊怡使了一個眼色,楊怡送貴妃入內室之後出來,楊釗和她密商,再由楊怡入內勸貴妃——這位小從妹佻巧地說:“玉環,我要強迫你做一件事,對你,對我們這些人都有好處的,連你從前的丈夫也在內!”
“什麼事?”楊玉環聽提到壽王時,喟歎了。
楊怡自懷中拿出一把剪刀,笑著說:“我要剪下你一綹頭發派用場。”
楊玉環茫然相看,而楊怡卻不待同意,徐徐上前,在貴妃的左側選擇,剪下一小綹頭發,她的動作很快。
“噢,花花,你怎麼啦,剪掉我一大把頭發!”她在驚異中叫出,有不滿,但一綹頭發已在楊怡手中了。
“貴妃,並不多,隻有這些些,看不出的——”她說著,小心地用預備好的絲帶把一小綹頭發束緊。
“你要作什麼啊?”楊玉環在不滿和迷惑中。
“我和阿釗商量來,你寫幾行書致皇帝,也不必上表,我來念,你寫——”她稍頓,念出:“——臣妾罪當死,陛下幸不殺而歸之——今當永離掖庭,金玉珍玩,皆陛下所賜,不足為獻,唯發者,父母所與,敢以薦誠!”楊怡一笑:“這樣子寫,隻是私書,也不失你的麵子,玉環,阿釗的鬼主意可真行!”
“我……”她猶豫著,但實際則已接受了。
“寫了算啦,讓張韜光可以帶回去複命。”
她歎了一口氣,終於接受了。
當打發張韜光回宮後,楊玉環忽然有非常激動的意念,她拉了楊怡到內室,急促和強迫性地說:“花花,你替我做一件事,立刻做,把壽王殿下引來,讓我見上一麵——一定的,不管是天塌下來,我也要和他見上一麵!”楊玉環稍頓,再說:“我相信,此箋一上,我明天大約會回宮,我要利用機會見他一次!”
楊怡雖然任性、放縱,可是,聽了這一席話,卻也為之呆住了,危機未消的此刻,私約壽王,事一傳出,那是必死無疑的,而且會株連很多人,她不敢——“花花,你為我做,用你的智慧來為我安排,要快——”
楊玉環一念及故夫,忽然而來的激動,似乎喪失了理性。
“玉環,這事一被人知……”
她以一個手勢製止了楊怡說話,隨著,肯定地,又充滿了決心地說出:“花花,這件事自然是冒險的,可能會陪上你一條命,但是,我要你幫我,不論如何,我要你幫我,死,我也有一份,你怕,我自己去!”
楊怡被她一激,天不怕地不怕的本性就流露了,她說了聲好,隨著,皺了眉,似乎在設計見壽王的方法,不久,她爽然地說:“死就死,做一次——我現在走,你先打扮成婢女,再設法溜出去,過坊,到街南三道巷口等我!”
楊玉環對這名小堂妹有莫明其妙的信心,她並不多問,立刻接受,並且說:“我的左右歸我自己設法,我會溜得出去,其他,由你安排!”
於是,楊怡出房去,她囑咐玉環關閂好門戶,不可讓親族中任何一個人得知。
楊玉環有兩名隨行出宮的侍女,那是她絕對信任的人,其餘的侍女,她也有信心。但她以為隻要有兩名侍女合作就行了,她著一人守在臥室的外間,自己換上婢女的衣服,又加裹頭,爬窗到外麵——另外一名婢女在協助她更衣之後,就先去設法遣開後麵的內侍和侍女,先讓貴妃到花園,然後,俟機溜出花園的側門。
楊怡離開了貴妃之後,偕兩名男仆騎馬赴太華公主宅,她入內,強邀了太華公主,趕著配車,急急出宅,她隻說貴妃有要事相邀密商。太華公主在無限疑惑中,由於貴妃事件對心神的擾亂,她又不便細問——她以為楊怡隻邀自己,連婢女都不許帶,一定是內幕密事。
在崇仁坊街南三條巷口,楊怡命車停住,又命車夫去找自己的兩名婢女上車,到此,她向車夫說:“我的車壞了,借了馬來,兩名婢女在街口等我,你看看有沒有在,沒有就算了!”她在說話時,其實已看到扮了婢女的楊貴妃不耐地在東張西望。
那車夫莫名其妙地接兩名婢女上車,太華公主自然立刻認出了貴妃,但被楊怡以手勢製止。
於是,楊怡又悄悄地命太華公主吩咐車夫,轉道去入苑坊壽王邸。
太華公主嚇呆了,瞪大了眼,她無論如何都不敢帶了貴妃去壽王邸宅的。此時,楊貴妃出麵了,她以一手緊捏住太華公主的臂膀,轉而向楊怡使了一個眼色,接著,她附在公主的耳邊低說:“你放心,皇家不禁公主去探望兄嫂的,你到壽王邸,立刻進去,我隻在車上,不會礙你的事!”
“車夫——車夫——”太華公主訥訥地低聲吐出。
“車夫的事容易辦,他是內侍嘛,我會替你弄妥當的,總之,你切勿驚惶!”楊貴妃在最後關頭表現了有力量的機智和沉穩。
馬車自東三街向龍,由大寧坊北街進入了入苑坊。車上的太華公主憂急無比。但是,楊玉環和楊怡卻很鎮定。在壽王府門前,楊貴妃命自己的一名侍女隨太華公主入府,同時,囑咐車夫移車到右二側門。
到了右二側門邊,楊貴妃又命楊怡揭開車帷,叫喚車夫——車夫原是宮內的侍從內侍,派出隨公主的,由於太華公主的地位不同,服侍她的主要內侍,都見過楊貴妃,剛才,那車夫不著意,未曾辨出,此刻,看來麵熟,在怔忡間,楊怡就指點他謁見貴妃,那車夫在惶駭中愣住了。
楊貴妃平和地一笑,隨著說:“我有私事進行,不必瞞你,你待在此地,到側門開時,你為我守望一下,我不會忘記你的!”
“貴妃——”那車夫驚魂未定,欲拜伏下去。
楊貴妃及時阻止他,命他到路邊守望著,她本身,揭開車帷,看著壽王府的側門——那和過去一樣,這一道便門,平時是不用的,隻有運送柴炭等重和麵積大的物件時才開啟,她因此而選這道門。望著門,她興歎了。
不久,門內有聲響,楊怡按著貴妃的手,下車,一麵說出:“我也幫車夫去望著!”
楊貴妃的心情激蕩,沒有阻止花花下車。
門開了,壽王府的一名中年內侍先走出來,門隻半開著,楊貴妃已認出了那出來的內侍,她在車上低喚:“張永!”
張永是壽王邸副主管內侍長,當楊玉環作壽王妃時,張永是內宅管事,為壽王所深信的人,當年事,張永也曾隨從楊玉環出入。
楊玉環一聲低喚,張永走了過來,在已開的車帷中,他看到了貴妃,欲行禮又止,再看看左右,迅速退開,並且向門內發出一個低微的呼聲。
於是,大唐皇子壽王李瑁從門內出來了,他顯然地有些慌張,但他的目光一和車中的貴妃目光相遇時,身體發出一陣抖動,衝上前——被迫乖分的夫妻,經過很久長的時日,再見了!那是麵目全非的再見。
彼此張口結舌,在重逢的一瞬間,都說不出話來。
終於,她歎了一口氣,慘淡地叫出:“阿瑁,僾兒的事是訛傳?”
“是,那是一項陰謀——不過,鹹宜公主曾想法子,要我和你見一次,因為……”壽王全身在抖,說話亦含糊不清。
“噢,阿瑁,我知道你的心事,隻是,我無能為力——不是我不出力……”她流下酸淚,“阿瑁,鹹宜公主太激烈了,她不顧時勢——”楊玉環稍頓,自行拭去淚水,從來不預聞政治的楊貴妃,此時變得睿智了,她鎮懾自己,徐徐地再說:“阿瑁,你不能再有想望了,皇儲不可能變易,至少在目前是如此,還有,即使有變,也不會是你入嗣,那是因為我在宮內的緣故!阿瑁,有些事,我們以前的估計錯了!”
壽王的身體抖動得更厲害,訥訥叫出:“玉環……”
“我想,旁人一定多方鼓勵你進取,不,不要,否則,會替自己惹禍!”她低沉有力地說出。
“啊——是——”壽王的神色沮喪,透了一口氣,又問:“現在的情況,我,我會不會有大禍?”
這一問使楊玉環內心感到傷痛,她想:禍事正臨到我的身上,他不問我而隻問他自己,他——可能所有的人都是自私的。這使她灰心,不過,在再一轉念之間,她把自己的一份感情抑了下來,看著車窗外的故夫,緩緩說:“阿瑁,也由於我的緣故,隻要你不鬧出大事來,作一位王,你總會是安全的。阿瑁,皇上對你總會留一地步的,阿瑁,不要再有幻想……”她籲了一口氣:“阿瑁,我們的好日子過去了!”
壽王李瑁低下頭,稍為過了一些時,惴然問:“王利用叛了我,他……”
“不會有大事的!你放心——”
“玉環,你自己……”壽王到此時才問及昔日的妻子。
“我也不會有什麼的——”她垂下眼皮,“我想,一二日內,我會被迎入宮吧!阿瑁,我不在乎……”
他無言,看著昔日的妻子,他發現,妻子和昔日差不多,而他本身,卻有憔悴的自傷,於是,在相對無言中,他發出感慨的歎息。
楊玉環漸漸地定下來,看昔日的丈夫——壽王殿下已失去了當年明朗的風韻,也失去了青春的軒昂。她想,這些年,他日日想望做太子而做不成,生活大約不會很安寧吧?於是,她慰問了:“阿瑁,我常常想念著從前的日子——”她說出這樣一句,又自覺不應該,於是,轉口問:“這些年,你怎樣?身體好?
新王妃,還有來馨……”
李瑁的淚水淌了下來,他的手扳著車窗,無力再出聲回答,隻能點點頭。
她看著流淚的故夫,一樣有著傷感,但是,她努力噙住眼淚,低聲說:“阿瑁,是人事,也是天意,不要再去想從前了,也不要再謀什麼了,但願你平平安安過日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