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月初九日,安祿山的平西大使崔乾祐占領了大唐皇朝的天險潼關。
哥舒翰於六月初四日出兵反攻,到潼關失陷,前後隻有六天的時間,而潼關關外的防務,長壕塹三道,每塹寬三丈,深一丈,外加障體,弩箭設置,崔乾祐如正麵進攻,無法攻下潼關的,然而,大唐的敗兵狼狽逃回,在慌亂中跌入壕中,許多處屍體填平了一丈深的壕,敵人便踏屍而進,再加大軍在崩潰無主中,潼關便輕易被攻破了!但是,這可惡的命運如非火拔歸仁的投降,還能挽救,哥舒翰仍留下一支兵守衛要塞,這支兵在西關,當敵人入關時,有力反擊再收複東關,因為乘勝追到潼關的敵人前鋒,數目隻有萬餘人,又久戰疲累,但不幸的是內部出了叛降的將軍。
潼關的失陷,於相持階段建立起來的一點信心也喪失了。
潼關之西,大長安的外圍地區,河東、華陰、馮翊、上洛四郡的防禦使都棄職而走,各城的地方守兵,隨之逃散。
在長安,當哥舒翰出兵之後,宮中、朝中都密切注意前方的情形,十二月初五日以後,皇帝每天都親自接見報告戰訊的專使,樂觀地等待佳音。
潼關和長安之間,建立了最快捷的驛站和其它緊急通訊方法。每隔三十裏路,即有一所烽火台,每天傍晚,舉平安火,由東向西,第一站的烽煙起時,第二站立刻相應,如此而傳到長安,不過半個時辰。烽火,以前是傳警的,但現在是報導平安,因此而稱為平安火。
初九日黎明,長安先得到潼關兵敗的消息,早朝時,群情暗淡,楊國忠沒有對時局發言,這位宰相的心情非常沉重,而大唐皇帝,心情一樣不好,可是,皇帝以為兵敗在東關,他估計潼關不會失守的。
這天早朝中,皇帝把近來組訓完成的監牧兵三千人,交領軍李福德立刻率領赴前線。
李福德的兵,是選禁苑中監牧五坊的閑卒訓練而成,不是能戰之軍,但是,在情況不佳中,皇帝用這一著來緩和朝廷中的氣氛。
午後,兵敗的消息不斷地傳到,楊國忠入宮兩次,到了稍後的時間,楊國忠留在花萼樓,報使一經中書,就由一位當值的舍人陪入內廷報告。
六月初九的傍晚,平安火沒有燃起——潼關已失,近邑兵官逃散,無人管平安火了!
高力士親自入內報告平安火不至。
皇帝和貴妃正在吃晚飯,高力士的報告,使得皇帝大吃一驚,他脫口而出:“力士,是潼關失守了?”
“陛下,報告尚未到,以平安火不至而度之,大約是潼關出事了!估計,出事的時間或在今日午後——”高力士大膽地說出了忖測之詞。
皇帝沉沉地哦了一聲,無言。
楊貴妃低聲問:“力士,平安火不至,是否會因其他原因?譬如偶然的疏忽或者耽誤!”
“貴妃,依照多年來的往例,那是不會有的!”高力士再轉而向皇帝說:“陛下,是否召宰相?”
李隆基沉吟著,尚未回答,此時,以楊國忠具名的急啟,由值宿省中的舍人遞入。楊國忠報告了平安火不至之外,又加上了自己的應急措施:派人馳赴渭南、灞上,監軍備戰,作內線集中。並且傳命阻李福德前進,留軍臨潼以觀進止。
急奏由內常侍呈入,李隆基看了,轉交高力士,隨說:“我知道了,著中書舍人回去吧!”
高力士看了急啟,也沒有發言,宮內的人都陷在可怕的緘默中;不久,楊貴妃低聲請皇帝吃完飯。
皇帝看了白玉杯中的剩酒,徐徐飲盡,抹抹嘴,起身說:“差不多已飽了,我們那邊坐!”他緩緩地移身,向起居間走去,高力士相隨而入。
楊貴妃看著桌上的殘菜,發了一回怔,也起身入內。她見到皇帝和高力士都湊近地圖在看。
皇帝在華陰城與潼關之間的一區,用脂筆畫上一個圓圈,再將筆尖拖向西,在渭南、臨潼兩地稍頓,歎息著,回過頭來,愴然向高力士說:“大錯隻怕已鑄成,不該命哥舒翰出兵的——唉,我以為國忠不知兵,心怯;唉!朝中那許多人,力言可進兵反攻,我二十餘萬人馬,怎會到如此地步!”
對此,沒有人能接口,高力士再度建議召楊國忠入議,但是,皇帝卻不出聲;李隆基愧見宰相,因為楊國忠是力主堅守的,而他在最後接受了多數官員們的意見,斷然否決了楊國忠堅持的意見。結果如此,他想到了此時召見宰相,會無話可說,但是,他又不能不處理。猶豫了一歇,他逃避了,命高力士代自己出去和楊國忠商量,同時,命高力士采取緊急戒備。
高力士走後,皇帝慘然向楊貴妃說:“玉環,隻怕長安會保不住了!”
楊貴妃為之大驚,悚然說:“怎麼會?我們在潼關有二十多萬兵,即使失敗,一半兵馬總能保留下來,還可以在華州布陣打……”
“玉環,平安火不至,想是地方官吏逃走了,不然,不會如此——兵敗的情形雖然不清楚,但從不舉平安火一點來看,一定是大敗,倘若哥舒翰仍有一半人馬,部隊能退保華陰城,必不會不舉平安火的,玉環,自潼關到都城,無險可守,可能,也會無兵可戰,情形很壞。”李隆基幾乎要流淚了。
“三郎,那該怎麼辦?”
“現在無從決定起,希望在臨潼一線可拖一下,不然,守城外灞橋,北自黃河南岸,沿水而守,到南麵的藍田,這是長安城的內線作戰……”
“三郎,以灞水為陣,華清宮也會落入敵手了!”
想到驪山,他默然,心中淒苦到了極點,自他為皇帝以來,對驪山的經營,用力極大,現在,驪山也會淪陷,他難過到了極點,對於命潼關守軍出擊,也後悔到了極點。
夜色沉沉,雖然六月炎天,但飛霜殿的夜,南風習習,很涼爽。
高力士似乎知道皇帝的心意,他在中書省一轉,勸楊國忠好好地睡一覺,以應付明早的朝會,這位宰相由金吾軍的特使,衛兵,持特別通行牌而出。高力士則去回報,同樣勸皇帝早些休息,他自己則騎了馬到玄武門,召龍武大將軍陳玄禮,在宮城各個重要區域增兵布防。
六月初十日,黎明之前,宰相楊國忠在內殿先見皇帝,他報告,哥舒翰被部下擄去投降,正式的報告雖然沒有到,但潼關失陷,華州四縣官吏和守兵逃散卻可以證實了。楊國忠認為長安城隻怕不能守,建議皇帝逃亡到巴蜀去。他和次席宰相韋見素,禦史大夫魏方進,京兆尹崔光遠同見皇帝的。這三位大員都和宰相意見相同,他們請皇帝在今日早朝時派定留守長安的人,禦駕幸蜀。
李隆基在一夜之後,似乎放棄了在都城郊區再戰的打算,他同意楊國忠的流亡計劃,但他不主張在朝堂宣布。皇帝又告訴他們,切不可把計劃逃亡的事向外說,不然,長安城會立刻大亂。
“那末,今日朝會如何麵對問題?”楊國忠問。
“今日但宣布潼關兵敗,我會問眾臣應變之道,國忠,你找幾個人出班奏事,你先在暗中準備,是否幸蜀,遲一步再決定。”
在這樣的時候,皇帝要拖時間,使楊國忠詫異,隻是,情況太嚴重了,皇帝麵如秋霜,他不敢多說。
接著,皇帝命他們先退,去布置,於是,他又召入太子和另外幾位大臣,分批談話。
李亨是迫戰的主謀者,但他料不到潼關會一戰而垮的。以目前的形勢而看,長安成為危城,已毫無疑問了。到此,太子對時間也不敢多說,不過,他爭權的宗旨未變,在應對中,他提出長安城的內部安全問題,請求調出飛龍廄騎兵巡城。
李隆基雖然因潼關之敗而慌亂,但對於奪權鬥爭卻是敏感的。他懂得兒子的用心,而且,他也了解在目前的情況之下,自己已不能夠不向兒子讓步。
他答應調出飛龍廄騎兵,交太子派人負責協助巡城。
太子不再客氣,提出以自己的第三子建寧王李倓充任。
隨後,皇帝又講了一些都城外圍的形勢,他說了謊,自稱已調兵赴渭南阻擊來犯之敵。
但他的謊言又無法令人相信。
於是皇帝又命太子等人退出,另外召見幾位皇子,然後上朝,比平日遲了將近半個時辰。
早朝,肅穆和陰森,楊國忠支使的人請禦駕親征,百官為之愕然,到了這時,那能再事親征呢?
大臣們在淆惑和惶恐之中,不能貿然發言,皇帝壯肅地答應考慮禦駕親征,隨後,宣布退朝。
於是,在宮內,楊國忠又單獨入見皇帝,李隆基囑咐立刻派人入蜀,通知劍南節度副使崔圓作必要的準備,然後,皇帝再命楊國忠實際行使劍南節度使職權,不久以前雖任命穎王李璬為節度使,但親王隻擔任一個名義,一有變亂和重要事故,名義可以隨時改換的。
皇帝隻對楊國忠說了一件事,命他午刻再來。
接著,皇帝偕同楊貴妃,似乎很閑適地乘車赴大明宮,高力士騎馬隨行,在巡視大明宮之後,皇帝命高力士整點禁軍,集中馬匹和車輛。
隨後,他很快地回興慶宮,在車上,老去的皇帝慘淡地向楊貴妃說:“玉環,我們隻有逃亡了!”
她已體會到時局的嚴重,但是,她又不舍得棄城而走,長安是皇都,她的觀念中,失去都城和亡國差不多,於是,她忍住淚水而問:“三郎,背城一戰,以待天下勤王之師——長安城內糧食器用都充足,應該能支持……”
“不行,城太大了,無兵可守!”皇帝沉鬱地說。
皇帝說得很肯定,長安完了。
她不敢想,訥訥地再問:“我們出奔,放棄皇都——我們還能回來嗎?”
“安祿山是胡人,他猖狂一時,我們經過一個時期的整頓,應該能再打回來的!”李隆基於喟歎中說出:“玉環,你也準備一下,但不可和任何人說!”
六月十一日,皇帝經曆了混亂和低沉的早朝,情緒很壞,他已到勤政樓,召入高力士和龍武大將軍陳玄禮,研究宮廷的禁衛情況。
陳玄禮報告:禁軍有騎兵三千五百人,閑廄有馬九百匹,已悄悄集中,可以隨從護駕西行。
這一數字使皇帝為之愕然,脫口說:“這樣少?”
“陛下,飛龍廄駕兵三百六十名已調出,由建寧王統領巡城,羽林軍步騎一千二百人,已調出參加城防,金吾軍由南衙……”
皇帝一揮手,製止他往下說,苦笑道:“我知道了,就如此吧,車輛檢查一下,馬匹也詳細觀察,汰去病弱,還有各苑的守衛不能動。北門禁軍守城者也不能動——你悄悄去做,同時,讓新募的兵到市區路上走走,對外揚言,我會出駐渭南,迎戰敵人!”
陳玄禮應了是,再說明已集中的從駕兵都是精銳的,人數雖然不多,但能力很強。
接著,高力士把最新的兵情報告:安祿山的前鋒將軍崔乾祐雖然占領了潼關,但並未繼續推進。他又報告:華州一帶,官兵都已逃散,目前,隻有渭南尚有官兵,所有前方消息,亦皆自渭南來,但渭南人心亦不穩……
皇帝緘默著,沒有說話,這時,宰相那邊也送來了軍情報告,皇帝看了一眼,交付高力士。在旁邊的陳玄禮,似是忽然想到,他請示,是否可調驪山華清宮的禁軍來,那邊,有騎兵八百,步兵也有八百餘人。
“不行,西行入蜀,必須機密,任何在外麵的兵都不能調動,而且也不能先向兵將們公開,隻能說成備戰!”皇帝長長地歎了一口氣,“我隻能有負百官庶民,否則會走不了!”
“陛下,估計何時出都?”
皇帝搖搖頭,隻說完成準備,日子不能定。
就在此時,報告楊貴妃和虢國夫人來了。陳玄禮便先辭出,高力士則奉命到內侍省去聯絡內外。
楊貴妃和虢國夫人,還有謝阿蠻及五六名隨從女官和侍女,排場很大地入勤政樓見皇帝。
皇帝明白,楊貴妃弄一群人在一起,是為了避免和虢國夫人談私事。他看多日不見的楊怡,今天的打扮很鮮明,似乎兵敗城危,都不會影響她。
皇帝邀她們入內室。虢國夫人再行一個禮,笑說:“多日不見姐夫了,外麵亂哄哄的,我入宮來問姐姐,姐姐說不知道,著我來問姐夫”。
“你在外麵聽到些什麼了?”皇帝佻巧地反問。
“和我有來往的官員們,有些說皇帝會領兵出戰,又有人說皇上會西狩!”虢國夫人也機智地說,“我去訪宰相,他太忙,找不著,我的宰相夫人嫂子又什麼都不知道,我問她可知道潼關陷敵,幸而她說已曉得——”
皇帝苦笑著,目光流轉中,終於說出:“外麵也傳西狩了?哦,西狩看來無可避免,我們已無兵可戰,不過,叛賊也並不一定會來攻長安的,至今,賊軍仍留在潼關。”皇帝無法隱瞞奔逃的事,說著,轉向貴妃:“前方情形,今日較定,隻是朝中卻很亂!今日,居然真有人要求我出征,他們以為我赤手空拳也能打仗,可笑!還有幾位官兒,兵臨城下,尚絮絮不休地追究責任,空耗時間而不切實際。”
“此時需要皇帝乾綱獨斷!”虢國夫人正經地接口。
李隆基摸著胡須苦笑,時事危急,他這個皇帝在朝堂已無乾綱獨斷的能力。然而,這又是他不願說的,此刻,他在感慨中移目向謝阿蠻,慘淡地說出:“歌舞升平的好日子過去了——”這一句似自語,沒有人接口,皇帝在說出後,也覺得太哀颯了,他轉而問:“玉環,是在此地吃午飯呢,還是回去?”
“我們隨便,如果你要召見人,我們便到別處去?”
“不,今天不會有特別的事。”皇帝說了一句違心的話,其實變故隨時都會發生,他本身也有很多事,不過,麵對著這三個女人,緬想宮中行樂的往事,李隆基不免於戀念,目前,隨時都有可能離開長安,隻有現在,還能把握,他在異樣的心情中要求把握現在。於是,他又說:“近日少有閑時,阿怡也少見,你們就在此吧——阿蠻,你先奏一曲琵琶!我們稍為輕鬆一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