費米

一、鐵路局段長的孩子

費米小時候和父母住在羅馬東北部一幢舊式房子裏,他生於1901年9月,費米一家原來是波河流域比亞生查附近的農村裏的人,那裏的土地是全意大利最肥沃的。

費米家的房子位於一座山下,剛好在安尼恩河末和泰伯河彙流前一處窪地的上麵。麵街是一堵裝有鐵欄的矮磚牆,新種的藤纏繞在鐵柵欄上。牆後幾英尺便是房子,花園一直延伸到屋後陡峭的山坡上。天台上有一個矮閣樓,使這房子不至於太單調。屋裏既不寬敞又不華麗,但頗為舒適。浴室有熱水,這要比他們原來住的房子好多了。

自1908年起,他們住在普林西伯·安姆伯托街130號——火車站附近一座大房子裏的一間公寓。普林西柏·安姆伯托街130號的房子外表雖然很漂亮——兩處寬闊的樓梯,下麵的門廳裏都有石像——但內部連一點現代生活的設備都沒有,沒有熱水和暖氣,因此費米家的三個小孩子瑪麗亞、基裏奧和費米,在冬天都生凍瘡。費米總喜歡對“年青的軟弱的一代”談起他當年怎樣在讀書時把手墊在屁股下取暖,寧可用舌頭翻書頁也不願把手拿出來的故事。

普林西伯·安姆伯托街的公寓浴室裏隻有一個廁所而沒有浴盆。他們早上洗澡時隻有兩個鉛桶,小桶歸孩子們用,大桶則裝有腳輪,每天都推到父母的臥室裏去。兩隻桶在夜裏都裝滿了水,以便早上使用時水溫和室溫一樣,但在冬天,室內溫度也常在華氏50度以下。三個孩子每天早上都聽話地浸到涼水裏去,他們知道,自己這樣農村出身的人是不容許嬌生慣養的。

斯德法諾是費米家族中第一個放棄耕地的人。他年輕時投身於巴爾馬克公爵——那時意大利還分成一些小邦,巴爾馬公國是其中之一——做到縣書記,從此提高了費米家族的社會地位。在他們的傳家寶中,還保留著斯德法諾當年穿的製服上的銅扣子,上麵有那位公爵的名字和邦徽的浮雕。

斯德法諾矮短身材,體格健壯,意誌堅強,為建立家庭的經濟基礎奮鬥不己,對他的一大群兒女,既不溺愛,也不怎麼管教。

費米對他的印象很模糊。隻記得他是個因關節炎而佝僂的老人,年紀老了,便變得平靜些和慈祥些。他似乎隻有一件遺憾事,他的孫兒女們都不象他自己那一代的人那麼懂得喝酒。

斯德法諾死於1905年,一生勤儉,留下來的遺產很微薄:一間房子和加奧蘇鎮附近的一小塊地。遺產不多,但他的品格對後代影響很大。

斯德法諾的第二個孩子,是費米的父親亞貝托,雖然聰明好學,卻不得不過早地離開學校,因為他的父親叫他去自尋生計。沒有什麼學曆,他隻好去鐵路局工作。

意大利的鐵路事業發展緩慢,但當時恰好是在發展的時期,對於有能力的人是晉升的好機會。亞貝托以堅強的毅力和追求經濟寬裕的決心從事工作,不久便獲得同事的認可和尊重。他的地位逐漸升高,終於當上了段長,而這種地位通常是有大學學曆的人才擁有的。

他的工作使他在國內到處遷移,後來在羅馬定居了下來。41歲時,他和比他小14歲的小學教員伊達·第·嘉蒂絲結婚。他們一共生了3個孩子,瑪麗亞生於1899年,基裏奧生於1900年,英裏柯生於1901年。3個孩子接連降生,使她沒有工夫照料第二和第三個孩子,隻好把他們送到鄉下,交給奶娘撫養。英裏柯因為身體不好,所以直到兩歲半以後才抱回家來。

瑪麗亞還清楚地記得她的小兄弟抱回家來時的情景,雖然她那時年紀還很小,那位小兄弟看上去又小又黑又脆弱。3個孩子互相注視了一會兒,小英裏柯就哭鬧起來。母親用堅定的語氣跟他說話,告訴他在這個家裏小孩子不準調皮。他立即聽話,擦幹了眼淚,安靜了下來。以後,在他的童年歲月裏,他采取了一種不反抗權威的態度,“他們”要他怎麼做他就怎麼做;聽“他們”的話總比反對“他們”好辦些,反正反對也沒有用,省得麻煩。

後來這個孩子不僅能夠適應家庭,並且依戀性很強。使他們和睦相處的是他母親對丈夫和孩子們的忠誠和賢慧。她的忠誠含有過份的責任感和一絲不苟的嚴厲。孩子們雖然有時也還是有怨氣,卻深受這種性格的感染。她自己端莊不苟,她要求別人也同她一樣。她要求她的孩子們要努力工作,達到高的道德和獲取高深的知識。

1915年的冬天,費米家突然遭受了厄運。基裏奧長了一個喉瘡,以至呼吸困難,醫生主張動手術。當時以為是一個小手術,做完手術後孩子就可以回家了。做手術的那天早晨,費米太太和瑪麗亞陪他到醫院。做手術時她們就靜靜地坐在廳裏等候。突然傳來一陣騷動,護士們慌張地跑到廳裏來,沒頭沒尾地說:“沒事,不必擔心”,聲調卻很不自然。外科醫生出來了,他要女人們鎮靜。但他卻解釋不清,他自己也不懂得是怎麼回事,在麻醉還沒產生作用的時候,基裏奧卻死了。這一打擊太嚴重了,完全是出乎意料的事。

費米太太所受的打擊最大。基裏奧是她最疼愛的一個孩子。三個孩子都很聰明,功課很好,年齡相差隻一歲的基裏奧和費米幼年時非常要好,總是形影不離的在一起。少年的時候成為一對神童。他們按照自己的設計製造成電力發動機並使之運轉;畫出使專家都不敢相信出自兒童之手的飛機引擎——當時的兒童都對這種新發明感興趣。他們一起工作,分不出到底是誰的成就。

英裏柯缺少一些討人喜歡的條件。他長得瘦小也不漂亮,並且不愛幹淨,和母親一道外出時,媽媽總讓他在有噴泉的地方洗洗臉。他的頭發從小不梳理,在大人麵前他總是害臊。年輕的人覺得他很會說話,但年紀大的人則覺得他很沉默,那是因為他一碰到年紀大的人就覺得不自在的緣故。他很容易發脾氣,又沒有什麼想象力,至少表麵上如此。在學校時,他的文章寫得很糟,有話直說,毫無文采,格調簡單,不肯多用一個不必要的字眼。但這些卻都是他後來寫科學論文的優點。

在小學二年級的時候,有一次他寫一篇關於鐵有什麼用處的文章。因為他上學的路上經過一家“鐵床工廠”,他便隻寫道:“鐵可以做些床。”這句話是簡潔而明白的。他加上一個“些”字,表示他知道並不是所有的床都是用鐵做的。但是他的老師不高興,費米太太也不高興,並對他的智力起了懷疑。

基裏奧卻更可愛、更活潑、更爽朗和敏捷,是母親最喜歡的孩子。

費米太太始終對基裏奧的死若有所失。她本來是一個活潑伶俐的女人,現在卻時常哭泣,悲傷之情使得全家都高興不起來。她也知道這樣不好,但不能自製。

費米太太雖然終日以淚洗麵,但小費米那種無言的哀傷更深沉。基裏奧是他親密的伴侶和唯一的朋友,兩人默契無間,有如兩個原子構成的一個分子,沒有餘地容納他人。現在他孑然一身了。但他卻把哀傷埋在心底,並不外露。基裏奧死後一個星期,他曾單獨從醫院走過,故意向自己證明他能夠克服心裏的哀痛。

小費米唯有用讀書來度過那些憂傷的日子。他喜歡科學,便熱切地閱讀科學書籍。他沒有放棄戶外運動,因為那時他才13歲,需要運動。他和同班的朋友打球和玩耍有如美國的“警察和強盜”,在意大利很流行的“法國戰爭”等遊戲。因為那些同學隻能算是相識而不能說是朋友,所以他玩起來不是很盡興。在家裏讀書時,他隻按照自己的興趣選擇書籍,而不是為了學習;功課方麵他常常是略讀一二,但在班上卻是名列前茅。

他先學數學,再學物理。

他的困難是如何獲得書籍。他隻有極少的零用錢。他的父親,雖然是一個經過自學獲得豐富知識的人,家裏的藏書卻沒有多少。小費米便成為有名的每周三舉行一次的露天市場的常客。在這個市場裏,收藏家常常可以發現古版的圖書、藝術品和各式各樣的古董。內行的人可以用低廉的價格買到任何東西。這市場就像芝加哥的麥克斯威爾街一樣,不同的是它更為堂皇。它是在一條古老的街上,沿繞著被綁在柱子上燒死的哲學家佐丹諾·布魯諾的紀念碑,背著山加洛和米開朗基羅建造的法尼賽宮。

不久之後,小費米便有了一個逛市場的同伴,他叫英理柯·柏西可。這個人十年之後成了數學教授。

柏西可比費米大1歲,和基裏奧在同一所學校裏讀書,他對基裏奧的聰敏十分羨慕。但他並未試圖做基裏奧的朋友,因為他感覺到基裏奧已經全神貫注在他兄弟身上。基裏奧死後,有一次他們無意中相遇,費米和柏西可都體會到他們除了第一個名字之外,還有許多相同的地方:適宜於科學工作,喜歡沉思,對一些事物有共同的好惡,雖然兩人的氣質不同。

據說,意大利人主要的特點是他們的鼻子各異。鼻子既然可以反映一個人的氣質,所以可以說,意大利人氣質的差異多於其他的民族。

費米的鼻子尖薄而直,這表示他為人正直而自信,但不驕傲,對學問有熱切的興趣,但不過份好奇,別人很難改變他的意見,但他也不勉強別人同意他的意見。

柏西可的鼻子又是一回事:隆起勾鼻,中間打節,這樣的鼻子,使人一望而知,這樣的人會有所成就,卻不免有種種的挫折,為人謙虛,不喜自炫,正如紫羅蘭用綠葉來掩飾香色一樣。

因為他們既有共同之處,也有相互之別,所以他們之間的友誼維持得很長久。這時他們需要數學和物理方麵的書,因此每個星期三他們都到舊市場上耐心地搜索,將買到的幾本書輪流閱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