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哥,阿影死了。”
久迤沉默。
“二哥,大哥殺了阿影。”
久迤沉默。
“二哥,大哥死了。”
久迤沉默。
而後,兩人默默相視,無言無語。
直到一陣濃鬱的藥香傳來,久迤才是起身,走至屋外將藥罐裏的藥湯倒在碗裏,然後端進來放在床邊。
可久遙沒有動,隻是木木地望著屋頂。
“喝藥。”久迤終於開口。
久遙眼珠動了動,轉頭看著他,然後起身,卻沒有喝藥,而是往屋外走去,“我的阿影在哪?”
久迤眉頭皺了皺,“隔壁。”
“多謝二哥。”久遙走出門,轉到隔壁房,果然見木板床上躺著仿如沉睡的風獨影,他慢慢走至床邊,彎腰抱起她,“阿影,我們回家去。”
他抱著風獨影走出木屋,身後久迤看著他,眉頭皺著更緊,“你的身體……”
“二哥,日後就當久羅沒有我這個不孝子孫,勿須掛記。”久遙打斷了他的話,抱著風獨影頭也不回地穿過小院往外走去。
久迤默默看著他,想要留他,卻無話可說,想要拉他,手卻伸不出。
他們都失去了至親與至愛,可他們卻連相互安慰一句都無能為力,即算傷口相同,亦也沒有相互舔舐的可能。
眼睜睜地看著久遙走出小院,久迤木然又絕望。
走出小院的久遙腳下忽然一頓,“二哥,阿影將大哥拜托給了玉家人。”
久迤眼神空洞,“玉家人已將大哥還給了我。”
久遙點點頭,跨上青鳥,決然而去。
久迤仰首,看著青鳥飛遠,最後消失於天際,他閉上眼,卻流不出眼淚。
今日的一切,誰對誰錯?誰是仇人?誰是親人?若能重來,一切可還會如此?
大約,上蒼亦無法回答。
※※※
元鼎十六年,十月十日,東始修詔告天下,鳳王薨逝,諡“肅”,君臣百姓皆服喪一月。
十一月中旬,六王起駕離開了帝都。
他們本是歡喜而來,最後卻是黯然傷心地離開,從此再沒有重聚。似乎隨著那個女人地離去,他們已失去了再聚的勇氣。
在離去之前,東始修將當年封王時為他們八人畫下的畫像懸掛在了淩霄殿,豐極又畫了一幅畫掛在了風獨影的旁邊。他說這樣,七妹會開心。於是淩霄殿便有九幅畫像,其中一幅畫上的人隻有一個背影。
“他或許並不想麵對我們這些人。”
淩霄殿裏,豐極留下了沉重的一句,而東始修隻是默然看著風獨影的畫像。
※※※
十二月中,風兼明回到了青州,是由興王東天珵親自護送歸來。
隻是回到青州的他,迎接他的是母親的離世與病重的父親。
元鼎十七年,正月初一,風兼明繼位為青州青王。
繼位大典上,東天珵親手為他戴上了七旒王冕,從此青州有了一位年少的君主。
東天珵在青州停留了一年之久,教他如何批閱奏折,如何處理朝政,如何統禦臣民,以及如何做一位君王。可以說,青州的少年君王是興王手把手地教出來的。
※※※
元鼎十七年,三月。
青王宮裏,一群臣子、禦醫、內侍、宮女守在鳳影宮前,時不時抬頭張望一下,時不時低頭交談兩句,無不是眉頭緊鎖,滿臉焦灼之色。
自從去年秋清徽君生病以來,直至今年春,這病情卻是一日重似一日,看了無數名醫,用了無數靈藥,都不曾有過好轉,如今……
正在這時,忽有內侍叫道:“來了!來了!”
一群人趕忙伸頸望去,果見一名內侍引著一名男子遠遠行來,不一會兒便到了宮前。
“這位便是王都百姓盛傳擁有妙手回春之術的修大夫。”內侍向諸位大臣介紹。
那位修大夫年約四旬左右,神清骨透,頗有出塵之態,見著這些大臣,也隻是微微點頭。
此刻亦無人計較他失禮之處。
“修大夫,快請。”國相徐史上前引著修大夫往宮內走去。
修大夫也不言語,跟著徐史入殿,到了內殿,守在病床前的風兼明已急步迎上來,“國相,是神醫到了嗎?”
“是的,主上。”徐史躬身聲,“這位便是自民間請來的神醫修大夫。”
“大夫,您快替我爹看看!”風兼明一把握住修大夫的手,“孤求求你,求求你一定要治好我爹!”不過數月,便已讓昔日頑皮圓潤的少年沉穩消瘦了許多,此刻的他,隻是一個先失了母親眼見著又要失去父親的可憐孩子,滿臉的惶恐與焦灼,握著修大夫的手很大力,可他矮小消瘦的身體卻因為悲傷與勞累而搖搖欲墜。
“兼明,你莫急,先讓大夫為清徽君看病。”一旁的東天珵忙過來扶住他。
修大夫抬眸看一眼風兼明,又垂眸看一眼被他緊握著的手,心頭驀然一動,幾乎想伸手抱抱眼前的孩子,但隨即他便醒神,淡淡道:“能醫則醫,不能醫亦不能強求。”
風兼明聞言臉色煞白,身子連晃了兩晃。
東天珵趕緊抱起他,扶到一旁的軟榻上坐下,一邊喊著,“兼明,兼明。”
見此,修大夫走過去,拉起風兼明的手,號脈片刻,道:“操勞過度,急痛攻心,休養為重。”然後便放開了手,再道,“我看病需要安靜,你們所有人都退下。”
徐史微怔,看了一眼東天珵與風兼明,然後揮手領著殿中侍候著的宮女、內侍退下。
“你們也出去。”修大夫看著東天珵與風兼明道。
“我……想陪著我爹。”風兼明豈能答應。
東天珵多年與玉師曠相處,知道民間有些異人就是有些怪癖,當下便背起風兼明往殿外走,“兼明,我們先出去,讓修大夫給清徽君看病,一會就回來。”
這數月來,風兼明已非常信任東天珵,所以他的話總是聽的。
所有人都離開後,修大夫拂開帷縵,便見床榻上躺著的久遙已是形容枯槁,早非昔日之風華。他站在床前,不言不語地看著病榻之上的人,許久,他伸手點住床上昏迷之人的眉心,一縷青色靈氣沁入久遙體內,片刻後他緩緩醒轉,睜眼便看到床邊站著的修大夫,有些茫然,喃喃喚道:“二哥?”
修大夫沒有應他也沒有動,隻是看著他。
閉了閉眼睛,再睜開,久遙徹底清醒了,他看著床前的人,“二哥你來送我嗎?”
修大夫也就是久迤,卻是點點頭,“我沒能送大哥,至少要來送你。”
久遙笑了,“我要死了,會見到大哥的,還有阿影……她一定等急了。”
久迤眼簾一垂,伸出手,輕輕握住久遙的手。
在兩手相碰,那微微暖意傳遞的瞬間,久遙眼睛一亮,然後便慢慢黯下去,最後他眼睛緩緩闔上,頭微微一側,如同睡著一般安然而去。
久迤矗立床前,片刻,他伸手輕輕撫過久遙的眼眸,“安心去吧,日後……若有機會,我會看著兼明的。”說完他最後看一眼久遙,便轉身離去,宮門前守候著的人紛紛圍上來,他輕輕搖頭。
“爹!”風兼明急奔而入,身後眾人追去。
隨即,一陣撕心裂肺的哭聲傳來。
“能哭出來的悲痛,總有一日會過去。隻有哭不出來的悲痛才會一生都背負在身。”久迤喃喃一語,然後飄然而去。
元鼎十七年,三月初七,青州清徽君薨逝。
四月,與停靈地宮的鳳王風獨影合葬鳳陵。
元鼎十七年,八月二十七日,東天珵起程回帝都。
元鼎十八年,十二月十二日,東始修冊鳳妃鳳茈蘘為皇後,立其子興王東天珵為太子。
幾日後,玉師曠辭官離去,兩個月後,皇帝與六王都收到了他已成親的書信。
※※※
元鼎十九年,春。
蒼涼的夕陽下,東始修慢步走在宮牆裏,到了淩霄殿前,他獨自走入,侍從們依例守在宮外。
空曠的廣場上,東始修慢慢走上六合台。
當年築八荒塔,是因為七妹風獨影說登高可望遠;築這一座六合台,是因為八弟南片月說兄弟們比武沒個擂台。
東始修站在六合台上,春風吹著他蒼白的鬢發,他目光茫然看著空空的六合台,眼前慢慢變得模糊,依稀徐徐展開一幅畫卷。
畫卷裏……
最初響起一縷笛音,如春日細雨般輕綿清悠地飄灑於天地,然後一道氣勢萬鈞的劍光貫天而下,若雪色烈焰於半空綻放,冷冽的焰芒如冰針撲天蓋地灑下,萬物無所遁藏。
接著有銀光衝天而起,夾一線緋紅若絢麗的長虹迎向半空中的雪焰,輕緲飄遙,卻如柔風絲絮散布天地,綿綿不絕。
是了,這是四弟在吹笛,二弟和七妹在比劍。東始修恍然一笑,眼睛癡癡地看著前方。
畫卷裏……
笛聲驀然一轉,刹時化為暴雨雷鳴緊促激烈,又若萬馬奔騰地動山搖,頃刻又若千軍擊發殺氣騰騰!
雪焰與長虹於半空交彙,刹時焰濺虹飛,天地間綻現無數炫陽,萬道華光覆宇,千重劍氣交縱,如穹劍意籠罩,萬物屏息。
他感慨著,四弟的笛藝天下無雙,二弟和七妹的劍術亦是舉世罕有,隻不過……他微笑著,心裏默默念著,來了,要來了……
“快點下注!快點下注!過時不候!”
華荊台爽朗的聲音穿透層層劍氣傳來。他依然是金色束發冠,金色短裝武服,頸上套著的金項圈墜著一塊金燦燦的長命鎖,兩條結實有力的胳膊上各套一隻豹形金臂環,手腕上還套著兩個豹頭鐲子,以至他身形稍有晃動便一陣金光流溢,晃得人眼都睜不開。
“喂,小八,你到底買誰?快點下注。”
“六哥,我這次賭二哥勝!下注十枚金葉!”永遠都一張娃娃臉的南片月下定了決心。
“好,好,好。”華荊台伸出手,“金葉拿來!”
南片月從懷中掏出一把金葉,細細的數了一遍,戀戀不舍地看一遍,然後一咬牙一閉眼一張手頗有壯士斷腕之氣慨地道,“給你!”話一落,但見金光一閃,掌中的金葉便不見了影兒。
“還是小八爽快。”華荊台笑眯眯地動作迅速地將金葉收入錢袋,順手摸摸南片月的腦袋以示誇讚,轉過身又開始催促他人,“三哥,五哥,你們決定了沒?快點啦,小八都下注了。”
“嗯……”寧靜遠眯著一雙似乎永遠帶笑的眼睛,伸出手指敲敲下巴略略思索了一下,“這樣吧,這次我賭他們依然不分勝負,賭十枚金葉。”
“好,金葉拿來。”華荊台不待寧靜遠主動掏錢便已伸手從他腰間掛著的錢袋裏掏出十金葉放入自己錢袋。
“財迷!”身後南片月見之恨恨叫了一句。
華荊台聞言依舊笑眯眯的,隻是糾正了小弟一句,“記得要叫財神!”說罷又轉頭催起白意馬,“五哥,你決定了沒?三哥和小八可都下注了。”
“嗯……讓我再想想。”白意馬凝目盯著台中鬥得難分難解的兩人。“呀!二哥這招‘滄海無蝶’竟練成了,看來他的‘無焰心法’已練至第九層了,七妹這次可能要輸了,那我賭……啊!七妹竟使出‘鳳翼蔽天’!她的‘鳳影心法’難不成已練成?那二哥這次豈不贏不了了?那我賭……啊!二哥回了一招‘蒼山無雪’!天啦!二哥已練成‘無焰心法’了!那這次他們誰贏啊?”
“五哥,先別管他們都練成了什麼,先說說這次你賭他們誰勝吧?”華荊台打斷白意馬興奮得有些語無倫次的話。
“他們誰勝?這得讓我想想啊。”白意馬矛盾地看著場中,“啊,七妹這招……這招是‘雪鳳舞空’!六弟,七妹真的練成‘鳳影心法’了啊!我賭……啊!不行,二哥這招……這招竟是‘蒼茫無日’!厲害啊!七妹躲不過了……啊!不行……七妹這招是……是‘鳳嘯九天’!”
華荊台眼見白意馬光顧著場中的比鬥,於是一邊問他“五哥,你還下不下注?”一邊伸手小心翼翼地探入白意馬的錢袋。
“啊!二哥的這招可是‘焰心無血’!”白意馬大叫著揮舞雙手,卻正好打在華荊台手上,那剛抓到手的金葉便又掉回錢袋了。
華荊台仔細打量了一下白意馬興奮得發光的臉,以判定剛才是碰巧呢還是五哥的有心之為,最後他決定還是不存僥幸之心為好,道:“五哥,不管你賭誰勝,我先幫你作主下注十枚金葉。”說罷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勢從白意馬錢袋裏抓出一把金葉,然後迅速後退一丈遠。
“六哥,抓到多少?有多的沒?多了要平分!”南片月趕緊湊過去。
“不多不少正好十金葉。”華荊台攤開手掌晃了晃,然後一把收入錢袋同時還不忘兄長之責教導小弟一番,“小八,做人要知道見好就收。”
白意馬似有意無意地瞟了一眼這邊,然後注意力又回到比鬥中。
“既然都下注了,便可以看結果了吧?”寧靜遠輕飄飄拋來一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