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 酉初(2 / 3)

張小敬道:“右殺在突厥的身份高貴,不可能一直潛伏在長安。隻要問問哪個景僧是新近來的,大體應該不差。”李泌覺得這個篩選方式還是太粗糙,可眼下情報太少,隻能姑且如此。具體的,隻能靠張小敬在現場隨機應變了。

這一切都是該死的時辰的錯,實在是太倉促了。李泌心想。

張小敬又補充了一句:“這個範圍內,還有布政、延康幾處坊裏有景寺,還是得派幾隊人去查訪,不能有疏漏。”

“這個我已經準備好了。”

這時,張小敬提出了一個出乎意料的要求:“檀棋姑娘能不能借給我?”

麵對這個突兀甚至可以說是無禮的請求,李泌和檀棋都十分意外。張小敬道:“景寺人員眾多,形勢很複雜。檀棋姑娘眼光敏銳,心細如發,遠強於男子,我想一定能幫上忙——現在可容不得任何失誤。”

最後這一句,稍微打動了李泌。李泌捏著下巴想了想:“我不能代檀棋拿主意,你自去問她。”張小敬走到檀棋麵前,微一拱手:“時辰不等人。”

檀棋本以為他會長篇大論,沒想到就這麼五個字,硬邦邦的,全無商量餘地。她求助似的看向公子,李泌卻打定主意不吭聲。檀棋咬著嘴唇,垂頭不語。張小敬正色道:“不必擔心。別人或許垂涎姑娘美貌,我要借重的,隻是姑娘的頭腦罷了。”

“你……”檀棋一時間不知道該氣惱還是該高興。她再看向公子,注意到他額頭皺紋又深了許多,心中不禁一軟。為了公子,命都可以不要,何況這個!

她抬起頭,勇敢地迎著登徒子的眼光:“我去。可有一樣先說好,我自己會判斷局勢,你無權命令。”張小敬把右手高舉著伸過來。

“幹嗎?”

“擊掌為誓。”

檀棋勉為其難地跟他拍了一下手,感覺這男人的手掌可真粗糙,一層厚繭,讓她的掌心微微有觸痛。她忽然想到,在右驍衛的門前,似乎就是這隻手按在自己肩膀上的。

時辰確實極其緊迫,容不得檀棋琢磨她的小心思。兩人略做準備,便匆匆離開草廬。

正當張小敬要邁出門檻時,李泌忽然開口道:“張都尉,此番你不必再有顧慮,盡管放手施為。本官絕不疑你。”張小敬停住腳步,在門檻前回過頭。他背對外頭微弱的燈光,臉部一片黑暗,可那隻獨眼,卻閃著異樣的光芒:“我從不疑李司丞,不過靖安司裏的敵人則另當別論。”

說完之後,他大踏步離開草廬。李泌突然歎息了一下。檀棋狐疑地看了公子一眼,總覺得他的歎息裏有些說不清道不明的東西。

張小敬和檀棋很快離開,李泌一個人待在草廬中也沒意義,便直接返回靖安司大殿。在慈悲寺的圍牆旁邊,早早架好了一具木梯,為了怕長官摔著,徐賓還貼心地用繩索把梯子頂部捆住。

翻牆畢竟不雅。考慮到李泌的麵子,在對麵隻有徐賓一人提著燈籠迎候。一下梯子,徐賓正要轉身帶路,李泌卻忽然把他叫住了:“稍等,我有幾句話,想與你交代。”

徐賓不明白為何不去靖安司正殿內說。他連忙停下腳步,一臉疑惑。李泌再次環顧四周,確認沒人旁聽,才開口道:“你覺不覺得哪裏不對?”

徐賓有點迷糊。突厥狼衛的事,不是已經討論得很充分了嗎?李司丞還有什麼疑點?再說,就算有疑點,也該和張小敬說,為何專挑在牆根跟我說?

李泌見他懵懵懂懂,也不解釋,自顧道:“你是否還記得,午初之時,張小敬和姚汝能分赴西府店和遠來商棧查案?”

“記得,哎哎,記得。”徐賓記憶力沒的說。在那次行動裏,遠來商棧的火盆把馬廄飼草引燃,結果引發混亂。姚汝能慌忙放煙,張小敬隻得離開西府店,前往救援,然後覺得不對勁,這才中途折回,正撞見狼衛殺人離開。

李泌冷笑道:“那商棧做慣了馬匹生意,怎麼會犯把火盆擱飼料旁邊這種錯誤?張小敬才進西府店查探,遠來商棧就出了問題,若非這麼一攪和,隻怕張小敬早拿下那個突厥狼衛了。”

徐賓不太明白,李泌糾結於這個細節做什麼。李泌又道:“張小敬申初抵達昌明坊,申正便被崔器擒拿。前後不過半個時辰,李相又如何在這麼短的時間內掌握動向,說服崔器的呢?”

“您的意思是……?”遲鈍如徐賓也咂摸出味道來了,可他根本不敢說出口。

李泌立在牆下,雙目寒光一閃:“張小敬倒是早看出來了,這靖安司裏,居然出了內奸啊。”

一團麻紙在鈞爐裏扭曲、蜷卷,火舌從紙背後透出來,很快就把它變成一堆灰燼。

右殺拍了拍手,如釋重負地站起身來。這是最後一份他與王庭之間的秘要文書,從此以後,誰也沒辦法把他與突厥聯係在一起——至少沒人能證明這一點。

接下來,他環顧四周,從櫃上拿起一隻自己曾經最珍愛的鎏金酒樽。這酒樽是可汗賜予他的,樽柄彎曲,外壁上有一匹飛馳的駿馬和一頭盤羊,具有濃鬱的草原風格。右殺惋惜地“嘖”了一聲,把酒樽丟在地上,用腳使勁踩癟,直到看不出原來的模樣。

屋子裏還找出來一副羊皮斜囊、幾盒馬油膏子、兩條虎頭銀鏈和一頂密織防風燈罩,這些都或多或少帶著突厥風格,有可能會泄露右殺的身份。它們或被銷毀,或被遠遠丟棄。

其實這些物品並不能說明什麼,大唐頗為崇尚胡風,此類器具比比皆是。不過右殺覺得在這個時候,怎麼小心都不為過。

忙碌了許久,右殺的額頭也微微沁出汗水。他想從腰帶上摘下一條汗巾擦擦,卻無意中碰到腰帶上纏著的一團人的毛發。右殺皺皺眉頭,想起來這是從曹破延頭上割下的頂發,不屑地冷哼一聲,用力扯下,也丟進鈞爐,那頭發很快也化為灰燼。

“嘿嘿,這群傻瓜。”右殺直起腰來,看向窗外,忍不住冷笑道。這些愚昧的狼衛,還以為自己是幾十年前那個能跟大唐不分軒輊的突厥?真是糊塗蛋!

他身居高位,對格局看得再明白不過。如今的突厥,隻是一個在草原上苟延殘喘的部落,空有可汗的頭銜,卻連周圍的小部族都難以壓製。一頭衰老的病狼,早晚會被狼群裏的其他壯年狼取代。

這種局勢之下,可汗居然還異想天開,想要在長安挑釁大唐,在右殺看來,這簡直就是自取滅亡。不過他並沒有費心勸解,反而主動請纓來到長安指揮。

反正突厥遲早會滅亡,不如趁機賣個好價錢。這些狼衛,就是最好的籌碼。

右殺最初的想法,是投靠大唐。不過朝廷的態度捉摸不定,右殺不敢冒險。很快他就聯絡到了一個更好的買主,得到了一個絕對令他滿意的價格和一個驚人的計劃。

那個計劃到底是什麼,右殺並不關心。他隻是按照對方要求,驅使著手下執行每一個步驟。這是一件天大的便宜,突厥會付出成本以及承受代價,而所有的利益,都將是他自己得到。那些可悲的狼衛,恐怕到死也不知道他們到底在幹嗎。

沒辦法,誰讓他們是狼衛,自己是右殺呢?漢地有句話怎麼說來著,勞心者治人,勞力者治於人。真是至理名言。

想到這裏,右殺咧開嘴,在空無一人的臥室裏發出一陣嗬嗬的幹笑聲。現在約定已經完成,右殺把最後一份從狼衛那裏傳來的文書焚毀,扔掉了一切和突厥有關的東西。

現在一切都準備妥當了。接下來,隻等著對方上門交割。然後他就可以去任何想去的地方,過任何想過的生活。

右殺把鈞爐扔在角落裏,回到臥室中間,重新坐回到案幾前。案幾上除了經書、燭台和那把割去曹破延頂發的短刀之外,還有一個陶製的摩羯形酒壺和配套的琉璃杯——它們不算典型的突厥風格,因此得以幸免。

右殺給自己斟滿了一杯鮮紅若血的西域葡萄酒,微微晃動。借著外麵的燈火,他能看到杯中那波光粼粼的琥珀顏色。

老人舉起杯子,喃喃自語,覺得應該為自己未來的美好生活幹一杯。

細犬聳著鼻子,在昌明坊已成廢墟的瓦礫中來回搜尋。姚汝能心神不寧地牽著它,不時朝外頭望去。

牆那頭有裂帛般的踏歌聲傳來,伴隨著陣陣喝彩,此起彼伏。光是這嘹亮的聲浪便已充滿誘惑,倘若能攀在牆頭看過去,隻怕畫麵還要精彩數倍。

但姚汝能可顧不上這些,他此時心中全是焦慮。一是搜尋遲遲不見結果,有負張都尉所托;二是不知靖安司那邊查得如何,突厥餘孽一時沒落網,長安一時不靖。

細犬忽然仰起脖子,放聲吠起來。

姚汝能苦笑著蹲下身子,揉揉細犬的脖頸毛,它已經是第三次衝著那口井叫了。旅賁軍在搜查現場時,早已注意到那口井上蓋著石頭,搬開之後往裏麵看過,卻什麼都沒有。這次姚汝能牽著狗來,也反複探頭進去看,也沒什麼異狀。

為何這狗一直糾纏不放呢?頑固脾氣可真像張都尉啊。

這個不敬的念頭冒出來,姚汝能自己嗬嗬樂了一聲,心想可別讓張都尉知道。他起身拍拍身上的土,既然搜尋無果,不如早點回去。張都尉那邊說不定已經有了新方向,他不想錯過。

可就在這一錯神間,狗趁機掙脫韁繩,飛箭一般地撲到井亭邊緣。姚汝能頗為無奈,走過去要把它拽走,可一靠近,忽然發現狗嘴裏似乎咬著什麼東西。姚汝能眉頭一皺,伸手摳出來,發現是一小塊布料。

這是一塊隨處可見的粗麻布料,黯黑色,細長條,是被石井台的裂隙扯下來的。

姚汝能看看布料顏色,又看看漆黑的井底,忽然心中一動。他招呼附近的不良人過來,用繩子係住自己腰,一頭捆在亭柱上,然後雙腳踏著井邊凹進去的一串小坑,一點一點爬下去。

此時天色已晚,井底稍微下去一點就是一片漆黑。姚汝能讓不良人點起一盞燈籠,慢慢垂吊下來,與自己同時下降。中途他有好幾次一腳滑空,幸虧有繩子才不致掉下去。好不容易到了井底,姚汝能鉤手拿過燈籠一照,頓時大吃一驚。

井底的土地上,蓋著一層黯黑色的麻布,高高隆起一個人形。有這塊黑布遮蓋,加上天光已收,難怪在井口看不出有什麼異樣。這些突厥人,倒真是會藏人!

姚汝能扯開麻布,露出一個昏迷女子。他俯身下去,一手探她的鼻息,一手去托肩膀。誰知輕輕一碰,女子便醒轉過來,第一時間抄起碎石來砸他的頭。姚汝能猝不及防,被一下砸到腦門,疼得直齜牙。

好在這女子力氣有限,不至於將人砸暈。姚汝能一手抓住她手腕,一邊高聲解釋道:“我們是靖安司的,你現在已經安全了。”然後忙不迭地從腰間亮出一塊腰牌。

女子愣住了,姚汝能忍痛擠出一個笑臉:“沒錯,我們是官府的人。”

女子哇的一聲哭起來,伸出雙臂緊緊抱住姚汝能。姚汝能冷汗直冒,這若是被王府的人看見,隻怕自己要吃掛落。可她估計是被嚇壞了,無論如何也不肯撒手。姚汝能隻得任由她摟著,喊井口的人加條繩子,把井底兩個人拽上去。

上頭七手八腳,很是費了一番周折,總算把兩人有驚無險地拽出井口。姚汝能見她除了驚嚇過度之外,沒什麼明顯傷勢,不由得鬆了口氣。

“王韞秀小姐,請先跟我們回靖安司吧。”姚汝能恭敬地說道。

女子茫然地抬起頭,似乎還沒緩過來。姚汝能又重複了一遍,女子這才如夢初醒,急忙道:“啊?你們弄錯了吧?我不是王小姐。我叫聞染。”

姚汝能的臉色,唰地變得雪白。

一出光德坊,張小敬和檀棋立刻被外麵的喧鬧所淹沒。

這裏靠近西市,豪商眾多,各家商號為了宣傳自家,都鉚足了勁攀比。你三丈,我就三丈五;你紮了一條燈龍蟠柱,我就放一隻火鳳展翅;東家往燈架上掛起十色重錦,色彩斑斕,西家便要山棚處處垂下五縷金銀墜子,飄然如仙。每年這裏鬥燈鬥得最凶,百姓也聚得最多。

此時放眼望去,光德、西市中間的大道兩側坊牆,支起了形態各異的燈輪、燈樹、燈山等竹製巨架,架上諸多商號的旗幡招展,綿延數裏。數十萬支象牙白蠟燭在半空搖曳生光,無處不照,叫人心馳目眩。

這些蠟燭皆有二尺餘長,小孩胳膊粗細,放在防風的八角紙籠中,竟夜不熄。燭裏摻有香料,底座盛著香油,所以在燈火最盛之處,往往彌漫著一股豐腴油膩的燭香之氣。夜風一吹,滿城熏然。

無數百姓簇擁在燈架之下,人人仰起頭來,眼觀燈,鼻聞香,舌下還要壓一粒粗鹽。這是長安城流行已久的習俗:鹽者,延也;燭者,壽也。吸足一根蠟燭的香氣,便可延上一年壽數,討個吉利,名目喚作“吸燭壽”。

正因為有這麼個傳統,長安的上元燈會一開始並不算擁堵。大部分人要先駐足燈架之下,吸一會兒燭壽,然後才開始四處閑逛——不著急,這個良夜還長著呢,每個觀燈的人都是這般心思。

張小敬知道這個習慣,催促檀棋趁這個空當快走,再晚點可就真堵在路上了。

檀棋的騎術不錯,她挑釁似的瞥了張小敬一眼:“我可不受你管。”說完她一夾馬肚子,坐騎登時朝前一躍,一人一馬,巧妙地從兩輛騾車之間鑽了過去,揚長而去。那背影英姿颯爽,絲毫不輸男性。

張小敬也不惱,一抖韁繩緊緊跟上去,其他旅賁軍士兵緊隨其後。

從光德坊到義寧坊,需要向北走三個路口,再向西走兩個路口。一路上沿途皆是繁華之地,人擠人,車挨馬,一行人幾乎連個轉身的機會都沒有。他們走走停停,好一陣才抵達義寧坊。

義寧坊靠近西邊的開遠門,大部分進不了西市的胡商,都會選擇這裏落腳,所以胡籍密度比西市還高。坊內諸教廟宇林立,造型各異,也算是長安一景。頂如焰形、牆色朱赤的是祆教祠;屋脊豎起兩根幡杆的是摩尼廟;而在東十字街西北角,有一座上懸十字的石構圓頂大殿,正是景寺的所在。

義寧坊裏此時也四處張燈結彩,熱鬧非凡。趕著上元燈會的熱潮,這些廟宇紛紛打開中門,發放善食,宣講法道。遊人們也趁機入內參觀,看看平日看不到的異域奇景。

張小敬等人來到景寺門前,門口正站著十幾個身著白袍的景僧,個個笑容可掬,向路過的人贈送小小的木製十字架和手抄小軸經卷。

張小敬悄悄吩咐手下那幾個人,把景寺的幾個出入口摸清楚,一處至少分出兩人把守。

檀棋問他道:“要去找主教查度牒嗎?”她之前做了點功課,知道景教在長安主事者叫大主教,地位與祆教大薩寶相似。但張小敬搖搖頭:“這和祆教情勢不同,我們不知道右殺什麼身份,貿然去查,容易打草驚蛇。我另有打算,需要姑娘你配合一下。”

檀棋正要問什麼打算,這時一個白袍景僧已經迎了過來。他掏出兩串十字架:“兩位善士,可願佩我十字,聽我講經?”

他高鼻深目,一看就不是中原人士,漢話也不甚流利。張小敬接過一串,隨手給檀棋戴上,然後笑道:“我夫人昨夜夢到一位金甲神人,胸帶十字,足踏蓮花,說一位有緣大德蒞臨長安,叮囑我等好生供奉。我們今天來波斯寺裏,是為尋師的。”

檀棋大驚,這登徒子怎麼又胡說八道!可她又不能當麵說破,僵在原地,臉色紅一陣白一陣。這時張小敬托起她的手:“夫人你蒙十字庇佑良多,這次可得好好感謝才是。”檀棋注意到,張小敬眼中沒有挑逗,隻有凜凜的寒光。

她猛然警醒,這不是調戲,是在做事,連忙斂起羞惱,衝景僧嫣然一笑。

景僧頗為欣喜,難得唐人裏有誠心向教的,想來是被這位有西域血統的夫人感化吧。這可比供奉幾匹絹、幾件金器更難得。他殷勤地問道:“可知道那位大德的名字?”

這次不用張小敬提點,檀棋自己迅速進入狀態:“金甲神人隻說他非中原人士,近幾個月才到長安。”

他們與李泌之前討論過,右殺這等貴人,不可能潛伏太久。若他在這座景寺裏化身景僧,時間應該不超過三個月。

景僧皺眉說我教的信眾,既有大秦、苫國、波斯等地人氏,也有來自西域乃至北方草原的,這“非中原人士”未免太寬泛了。檀棋連忙又說:“或是粟特人氏?”

曹破延就是用粟特商人的身份進入長安,非常方便,右殺貴人沒理由不用。

景僧想了一陣,滿懷歉意:“寺中僧人太多,一時不易找到。不如兩位先隨我進來,我去問問其他同修。”

這個提議,正中下懷。張小敬和檀棋並肩而行,跟著這景僧進了寺中。

入寺之後,迎麵先看到一尊高逾三丈的八棱石幢,每一麵上都刻著一個十字花紋,其下蓮座,這應該就是曹破延所說的“十字蓮花”了。石幢後頭,是一個不大的方形廣場,地麵皆是青石鋪就,掃得一塵不染。廣場兩側各有一排波斯風石像,盡頭便是一座古樸大殿,前凸而頂尖,上頭高高豎起一個十字。

比起中土廟觀,這裏的建築略無修飾,簡樸素淨,左右連鍾樓和鼓樓都沒有。景僧帶著他們倆往裏走了一段,迎麵看到一人,不由得高聲叫道:“伊斯執事,這裏看來。”

那人年紀和李泌差不多大,典型的波斯人相貌,碧眼紫髯,須發卷翹,隻是五官稍顯柔媚,頗似女相。他的白袍左肩別著一枚橄欖枝形狀的長扣,職銜應該比景僧高一些。

值得一提的,是他的雙眸——瞳孔既大且圓,呈極純粹的碧色,像是鑲嵌了兩枚寶石。

“這是伊斯執事,寺內庶務都是他掌管。大小事情,你們盡管問他好了。”景僧熱情地向張小敬介紹道。伊斯雖是地道胡人,唐音卻極其標準。他含笑向這對夫妻祝頌上元,聲音醇厚,風度翩翩,讓人禁不住心生好感。

檀棋把尋找大德的話重新說了一遍,伊斯拊掌笑道:“如此說來,確實有一位西域來的長老,新到寺中不久,與尊夫人夢中所聞庶幾近之。”

他說的唐話很流利,不過遣詞造句總偏書麵,應該是從經卷古籍學來的。

張小敬和檀棋對視一眼,同時開口:“我等慕道若渴,可否請執事引薦一下?”伊斯在胸口畫了一個十字,溫和一笑:“誠如遵命——不過這裏叫大秦寺,可不是波斯寺喲。”

於是景僧返回門口,伊斯親自給這一對夫妻帶路,一路往大殿裏走去。

這景寺殿中的格局,與中土廟宇大不相同。上有穹頂,四角直柱,正中供奉的乃是一尊十字架,上掛一人頭戴棘冠,麵色哀苦。

“我景尊彌施訶憐憫世人之苦,降世傳法,導人向善,為大秦州官所殺。屍身懸於十字架上,後三日複生,堪為不朽神跡。”伊斯邊走邊說,隨口談起教義典故,聲音在穹頂上嗡嗡回響。

張小敬疑道:“一介州官就能殺掉,這個景尊怎的如此不濟?”伊斯笑意不改:“好教兩位知:一切籌謀,莫非天定。景尊早知有此一劫,欲身代大眾之罪,以求救贖,乃是大慈大悲的真法。”

檀棋聽得有趣,也開口問道:“地藏菩薩發大願度一切惡鬼,地獄不空,誓不成佛,是不是類似這個意思?”

“他教之事,在下不敢妄言。”

他們一邊聊著一邊繞行,不知不覺繞過大殿,來到殿角一處別室。這房間低矮狹窄,被一道暗紅色的木壁隔成兩塊,壁上有一個硯台大小的窗口,用木板覆住,不知有何功用。

伊斯道:“此是寺中告解之室。若信士做了錯事,心懷惡念,便來這裏懺悔,請大德開解破妄。此處不接天地,不傳六耳,盡可暢所欲言,沒有泄露之虞。”說到這裏,伊斯深施一禮:“賢伉儷既然想與大德相認,自然是來做一場告解嘍?”

“這是自然。”

伊斯擺了個請的手勢:“那請賢伉儷在告解室中稍坐片刻,我這就叫他來。”

告解室並不大,是個和馬車車廂差不多大小的屋子。兩人走進去,還沒來得及欣賞內壁紋飾,隻聽“砰”的一聲,房門居然被關上了,屋子裏霎時一片漆黑。

張小敬急忙伸手去推,卻聽到鎖頭鏗鏘,伊斯竟在外頭把它牢牢鎖住了。

張小敬奮力推了幾下,門板咣咣作響。這時壁上那小窗“唰”地被拉開,一縷光線投進來。伊斯的聲音從外頭傳入,還是那麼溫和從容:“兩位不妨就此懺悔一下罪行吧。”

張小敬怒道:“你們這些妖僧!我夫妻誠心慕道,怎麼敢囚禁我們!”

一隻寶石般的碧瞳在小窗前閃過,帶著濃濃的嘲諷:“目不相接,肩不兩並,我看你們既不是夫妻,也從不慕道,隻怕是哪裏來的冒名賊子,竊窺我寺,圖謀不軌吧——這點毫末小技,休想蒙混過我伊斯的雙眼。”

說完他把小窗重新拉上,整個告解室徹底陷入黑暗。

徐賓站在靖安司的殿前,看著依然忙碌的人群,心情如同在樂遊原跑馬一樣起伏不定。

李泌此時站在沙盤前,和其他幾名主事輕聲交談,麵上不見任何異色。可他在牆角交代徐賓的話,言猶在耳:“內奸一時不除,靖安司一時不安。但司中沒有第三個人可被徹底信任,隻能由你本人親自調查。”

徐賓實在沒想到,靖安司裏頭,居然出了內鬼!

靖安司的人員都是從各部各署抽調來的,構成很複雜,但每個人的注色經曆都是賀監與李泌親自看過的。徐賓不敢相信,那些草原蠻子哪兒來的本事,可以滲透層層審查,侵蝕到內部。要是出自李相的指使,那就更可怕了。

要說可疑,最可疑的是檀棋。她是漢胡混血,母親是小勃律人,鼻梁高聳,瞳孔還是淡淡的琥珀色。好在檀棋是李泌的家生婢,從小在李家長大,沒人會蠢到去懷疑她。

可別人就未必會有這樣的待遇了。

大唐從來不以血統分尊卑,非中原出身的文武官員多的是。靖安司的屬吏裏,胡人數量不少,漢胡比例約為五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