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一帶是長安城最熱鬧的地方。不光有全長安最大最華麗的燈架群和最有才華的藝人,而且一過四更,天子將在這裏親登勤政務本樓,與民同樂,從幾十支拔燈隊中選出最終的勝利者。眼下還有不到兩個時辰,百姓們紛紛聚攏過來,將這裏簇擁得水泄不通。
不過周圍這一切喧騰,都與她無關。
遠遠地,街道盡頭先出現六名金甲騎士,然後是八個手執朱漆團扇和孔雀障扇的侍從,緊接著,一輛氣質華貴的四望車在四匹棗紅色駿馬的牽引下開過來,左右有十幾名錦衣護衛跟隨。
這個儀仗已經精簡到了極點,可麵對這漫無邊際的人潮,還是顯得臃腫龐大。整個隊伍不得不把速度放到最緩,一點點趕開前方的百姓,朝興慶宮開去。
檀棋趁這個機會,以極快的速度衝入儀仗隊,不顧四周的衛士抽出刀劍,用雙手扒住了四望車的軫板,聲嘶力竭地喊道:
“太子殿下!靖安有難!”
平康坊有一處荒蕪的廢廟,叫作管仲祠,不知何年所建,何年所廢。據說管仲是青樓業的祖師爺,他的廟出現在這裏,並不算奇怪。這廢祠隔壁,就是守捉郎的書肆。
二十幾個守捉郎站在廟前的破香爐旁邊,個個麵露凶惡,手執武器。他們的中央,正是隊正。他們沒有舉火,就這麼靜靜地站立在黑暗中。不多時,遠處小道上傳來吱呀吱呀的聲音,車輪滾動,碾過碎土路麵。不少守捉郎下意識地提起武器,隊正卻不動聲色。
牛車緩緩開到廟前,車夫一收韁繩,固定住車身。葛老與張小敬從車上下來,前者老弱不堪,後者傷勢未複,這一老一傷,跟這邊的殺氣騰騰形成了極大反差。
隊正張望了一下,似乎牛車後麵沒跟著什麼人,開口道:“葛老,你找我何事?”
葛老搖搖頭:“我跟你沒什麼好說的,是這位朋友要找你。”然後他閃身讓開,張小敬從後麵跳下車。他的臉色還是蒼白的,腳步因傷重而有些虛浮。
他一現身,這邊立刻掀起一陣騷動。不少守捉郎揮舞武器,恨不得立刻撲過來要動手。隊正喝令他們安靜,然後瞪向這邊:
“張閻羅?你還敢露麵?”
隊正一口叫出綽號,顯然也已查過他的底細。張小敬上前一步,絲毫不懼:“殺火師者,另有其人。”隊正冷笑一聲,根本不信。張小敬道:“不信你可問問隔壁鐵匠鋪的各位,是不是在我之前,也有一人進去,卻再沒出來過?”
隊正見他說得斬釘截鐵,便召過了幾個人低聲問了一回,抬頭道:“你說得不錯,可這不代表不是你殺的。”
“我沒有殺火師的理由。我是靖安司都尉,來這裏隻為查詢一件事:委托守捉郎在波斯寺刺殺一位長老的,是誰?”
隊正譏諷地笑道:“靖安司都尉?你的通緝已經遍及全城,就算我守捉郎不動你,你也無處可去。”
“那與你無關。委托守捉郎在波斯寺刺殺一位長老的,是誰?”
“為何我要告訴你?”
“因為這件事關係到長安城的安危!波斯寺的普遮長老,涉嫌一場毀滅長安的大陰謀。如果你們拒絕合作,就是為虎作倀,與朝廷為敵。”張小敬眯起獨眼,語氣變得危險起來。
“你一個逃犯,有什麼資格危言聳聽?!”
隊正大怒,伸出手去,猛然抓起張小敬。張小敬沒有躲閃,一下子被他按在香爐旁,臉硌在香爐凹凸不平的銅紋飾上,一陣生疼。
葛老無動於衷,他隻答應帶張小敬來見守捉郎,並沒答應保障他性命。
隊正抓著張小敬的頭發,咣咣撞了幾下,撞得他額角鮮血直流。張小敬也不反抗,等隊正動作停下來,他以冷靜到可怕的腔調繼續說道:“西市下午的爆炸,你可知道?”
隊正一愣,手不由得鬆了一下。那場爆炸他沒目睹,可派人去打聽過。可惜封鎖太緊,沒打聽出什麼內情。
張小敬直起身子倚靠香爐,咧嘴笑道:“這樣的爆炸,在長安還有幾十起正在醞釀,唯一的線索就是普遮長老。你們刺殺了長老,那麼這個黑鍋就是你們背。”
他半邊臉印的都是香爐印子,半邊臉流淌著鮮血,看起來如同地獄爬出來的惡鬼,猙獰可怖。
隊正眉頭緊皺,這個人說的話沒有證據,可他不能等閑視之。守捉郎能生存到現在,靠的不是武力和凶狠,而是謹慎。
張小敬道:“本來我已說服刺客劉十七,帶我們來找你,可車隊在半路被攔截了,劉十七當場殞命。這說明對方打算斬斷線索,讓守捉郎成為這條線的末端。官府追查,也隻能追查到你們頭上。”
這件事,隊正也聽說了。出事的路口離平康坊並不遠,除了劉十七之外,還有幾個軍官被波及。
“所以,讓我再問你一次,委托守捉郎在波斯寺刺殺一位長老的,是誰?”
隊正生硬地回答:“不知道。客戶與火師一直是單線聯係,隻有火師知道委托人的樣貌。”
“沒有別的記錄嗎?”
長久的沉默,然後隊正才勉強回答道:“火師會存有一份秘密賬簿,以防意外。不過這份賬簿隻有我和火師知道存放在何處。”
難怪他猶豫再三才說。如果客戶知道守捉郎偷偷存他們的資料,一定不會再對他們那麼信任。
張小敬道:“我要看這本賬簿。”
“憑什麼?”隊正不悅。
張小敬一指葛老:“我本來有一個很好的機會,可以離開長安城,遠離你們的追殺,可是我偏偏返回來找你們——你知道為什麼嗎?因為這件事太大了,大到我根本顧不上去考慮個人得失。”
葛老點點頭,表示他所言不虛,然後又撇撇嘴,表示對他的選擇不屑一顧。
“對你們也一樣。這件事太大了,已經超乎你們的所謂恩怨和規矩。”張小敬道,“給不給賬簿,隨便你們。隻是要做好心理準備,得為自己的選擇負責。”
隊正與周圍幾個人低聲商量了一番,開口道:“你可以看到那賬簿,但必須在我們的控製下,而且你隻能看我們指定的那一部分。”
張小敬毫不猶豫地答應了。
隊正叫了兩個人,把張小敬五花大綁起來,帶著朝書肆走去。葛老和其他大部分守捉郎則等在巷口,不得靠近。到了書肆門口,隊正示意張小敬在門口等候,自己進屋。過不多時,他拿著一卷赭皮文卷出來。
這文卷其貌不揚,尺寸又小,不那麼引人注目,確實是密寫賬簿的好地方。
隊正手持文卷,正要解開卷外束著的絲絛,突然感覺頭上風聲響動。他一抬頭,一個黑影猝然從天而降,電光石火之間,文卷已告易手。
與此同時,張小敬大喝一聲,把身上的繩子掙開,朝黑影撲去。原來這繩子本是虛扣,輕輕一拽即開。黑影沒料到這一點,身形往後疾退,卻被書肆的夯土牆給擋住了退路。
黑影急中生智,一手抓住文卷,一腳踢在夯土牆凹凸不平的表麵,借著那一排小坑,居然堪堪避開了張小敬的一撲,眼看就要躍上牆頭。
這時又是幾聲吆喝傳來,三四麵漁網從左右高高揚起。那黑影身法再快,也逃不脫這鋪天蓋地的籠罩,先帶著漁網向上一躥,然後又被守捉郎拽回地麵,重重摔在地上。
張小敬走到那黑影身前,把文卷從他手裏踢開。文卷一踢即散,裏麵的紙麵空白一片,隻字未著。
“守捉郎以誠信為先,又怎麼會偷偷記客戶的小賬?你對他們若有一點信任,也不會中這一個局。”張小敬嘲弄道。
原來這一切,都是他們布下的一個局。
這個黑影先殺火師,又殺劉十七,他的使命一定是替組織斬斷一切可能的線索。可是這家夥動作實在太快了,追趕不及,隻能等他自投羅網。
所以在葛老的斡旋下,將信將疑的隊正與張小敬合演了一出戲,算準黑影一定會潛伏在附近,伺機出手。
他們假裝有那麼一卷秘密賬簿,裏麵暗藏委托人的線索。這樣一來,逼得黑影必須在張小敬得到之前,出手搶走。以他的狡黠,也沒料到原本是仇敵的守捉郎和張小敬,居然會聯手準備了一個大大的陷阱等著他到來。
四周有燈籠亮起,照亮了這個黑影。這人臉上還是那副老人模樣,一身貼身麻衣遮不住勻稱健壯的身材。他趴在漁網裏,如同一條上岸很久的魚,一動不動。
隊正走過來,手持鐵錘,雙目放著銳利的光芒:“這就是那個殺了火師的殺手?”
“不錯。”
隊正伸腿踢了一腳,黑影全無反應。他又加重腳勁,連連踢踹。張小敬淡淡道:“別打死,我還有話要問他。”隊正把大錘高高舉起:“問話,隻要留一張嘴就夠了吧?”然後朝黑影的膝蓋重重敲去。不料黑影在漁網裏突然一聳,整個身子平移了一點距離,及時躲過了這一擊。
“垂死掙紮。”隊正冷笑著,把錘子又轉了轉,準備發起第二擊。
可就在這時,巷子口外的守捉郎慌忙跑進來,大聲嚷著說有大批武侯集結過來。
“嗯?他們怎麼會來?誰報的官?”隊正皺起眉頭,看向葛老,葛老攤開手,表示自己是無辜的。張小敬的視線掃向漁網,他知道是誰幹的了。
這個殺手,從來就不是一個單純的殺手,他會利用一切環境為己所用。張小敬剛抵達書肆,這家夥就通過一連串巧妙的手段,讓守捉郎跟張小敬產生誤會,他趁亂逃脫。
這次他又故伎重演,提前報官說張小敬藏身書肆,再行出手。這樣無論他得手與否,蜂擁而至的武侯都可以把局勢攪亂。
謀而後定的,可不隻是張小敬。
隊正悻悻收起錘子,吩咐左右把漁網收緊:“這個人,我們必須帶走。”張小敬沉下臉來:“我們不是說好了嗎?等我問到想要的東西,你們隨便處理。”
隊正一指巷子口:“你先把外麵的事情解決吧,守捉郎可不會為一個通緝犯提供庇護。”張小敬譏笑道:“什麼恩必報、債必償,原來隻能聽後半段。”隊正麵色略一尷尬,可最終隻是擺了擺手:“你若能逃脫追捕,再來找我們不遲。”
守捉郎的仇人,必須得由守捉郎來處理,這事關臉麵。但他們並不想去招惹官府。
他怕張小敬又來糾纏,把身子強行擋在他前麵,催促手下把刺客抓走。張小敬一見急道:“先把雙腿敲斷!”
可是他說得太晚了,幾個守捉郎已經掀開了漁網,俯身去按黑影的四肢。按他們的想法,四個人一人對付一條肢體,可謂萬無一失。可就在漁網被掀開的一瞬間,黑影的袖口猛然抖出一股綠油油的汁液來。
四個人猝不及防被汁液噴到身上,不約而同發出尖叫,動作為之一滯。黑影趁這個機會原地跳起,一邊向牆頭躍去,一邊繼續向四周拋灑綠液。
張小敬反應很快,伸手去拽他褲管,那綠液沾在皮膚上,一陣火辣辣的疼。黑影被這一拽,身形稍頓,隊正揮舞著大錘已經砸過來。這黑影不閃不躲,把左臂迎上去。那大錘砸在胳膊上,登時哢嚓一聲臂骨折斷,可黑影用這一條胳膊的代價,爭取來了一個機會,左手猛彈幾下,綠液一下飛入隊正的眼睛裏。
隊正痛苦地狂吼一聲,把大錘丟掉,拚命揉搓眼睛。黑影利用這一瞬間的空隙拔地而起,重新躍上牆頭。
這一連串變化說著長,其實隻在瞬息之間。黑影著實狠辣,為了爭取一個先機,竟連胳膊也舍掉一條。他一跳上牆,回頭看向張小敬,一個如風吹過瓦礫的沙啞聲音傳來:“張小敬,我魚腸一定會取你性命。”
說完他一晃身子,消失在夜色裏。
張小敬沒去管躺在地上打滾的隊正,他把沾在袖子上的綠液放到鼻前聞了聞,分辨出這是綠礬油,乃是道門煉丹的材料。這東西有虎性,觸及紙、木、肌膚,皆能速蝕。不少刺客會在袖口藏著一個袖囊,裏麵灌有綠礬油,危急時可以有奇效。
“這個自稱魚腸的家夥到底是什麼來頭……”張小敬暗暗心驚,臉上的憂色濃鬱到無以複加。
他已經竭盡所能,在如此艱難的局麵下拚命抓到一線希望,可到頭來,還是讓魚腸逃掉了。魚腸不會再上當,最後一條線索,就此斷絕。
希望一斷絕,無窮的壓力便從四麵八方湧過來。以張小敬的堅毅心性,終於也心力交瘁。他開始懷疑,大概天意如此,就像是去年那一場廝殺似的,竭盡所能又如何,孤軍奮戰終究逆轉不了大局,亦不能救回戰友性命。一個人,到底沒辦法對抗一個組織。
何況現在的他,是被大唐朝廷和闕勒霍多兩個龐然大物前後夾擊。
所有的努力,從付出時起就已然是無用之功。葛老之言,如同心魔一樣在意識裏一遍遍地循環著——你顧念大唐,大唐顧念你嗎?
張小敬勉強睜開獨眼,眼前的視線已開始模糊。武侯們急匆匆地衝入小巷,揮舞著鎖鏈和鐵尺,正要對他來個甕中捉鱉。守捉郎們攙扶著受傷隊正,全數退開,葛老也已悄然離開。他們都絕不會出手相救。
真真正正的絕境,內外都是絕境。
“汝能啊,對不起,我沒辦法遵守不退的承諾了。”張小敬頹唐地垂下肩膀,背靠土牆,一瞬間衰老了許多。
突然,他的耳朵一動,急忙抬起頭來,黑影又一次從旁邊不遠處的屋簷直撲下來,衝著這邊飛來。張小敬沒想到這家夥去而複返,習慣性地回肘一頂。不料那黑影根本沒防住,被一肘砸中鼻子,哎呀一聲躺倒在地。
張小敬一聽聲音不對,定睛一看,卻是失蹤已久的伊斯。這家夥自從在朱雀大街走散以後,就再沒出現過,張小敬本以為他被甩掉了,想不到居然在這裏出現。那對波斯貓似的雙眼,滿盈著酸鼻的淚水。
“你怎麼……”
“莫多言,跟上我的腳步!”伊斯顧不得多解釋,轉身又朝牆上爬去。
張小敬發現,牆上簷下那些凹坑、椽子頭、瓦邊、裂隙,看似雜亂無章,可在伊斯腳下,卻如同一條隱形的樓梯。隻要按照特定順序和節奏,很輕鬆就能登上去。他如法炮製,果然沒費多大力氣就攀上牆頭。
伊斯帶著張小敬一會兒越梁,一會兒翻簷,在諸多房屋之間施展著巧妙步伐,飛簷走壁,如履平地。一會兒工夫,他們就遠遠地甩開那些追兵,跳進一個無人的僻靜院子裏。
還沒等張小敬發問,伊斯就哇啦哇啦自顧說了起來。
原來他在朱雀大街上並不是走散,而是起了爭勝之心,想先張小敬一步立功。於是伊斯施展跑窟之術,先翻進平康裏。不料他身手雖好,卻不辨方向,稀裏糊塗,竟誤入一家青樓,耽誤了好些時間。等到他擺脫糾纏,回到大街上時,正好目睹了魚腸襲擊關押劉十七的馬車。
伊斯大驚失色,連忙悄悄綴了上去。他依靠跑窟的技巧,竟一直沒有跟丟,也沒被發現,就這麼隨著魚腸來到了小巷盡頭的書肆。
接下來的連番起伏變化,讓伊斯一下反應不過來。他看到魚腸逃跑,本想去追,可又見到張小敬眼看要被武侯抓走,兩邊必須選一邊,最終伊斯一咬牙,還是選擇了先救張小敬。
“憾甚!憾甚!”伊斯遺憾地抓抓頭。
張小敬沒有廢話,直接問道:“你跟了他那麼久,他身份有露出過什麼線索嗎?——說人話!”
“呃……這家夥肯定是西域人,至少在西域待過一陣,那一身跑窟的功夫,和在下的實力在伯仲之間。”伊斯很謙虛地表示。
“那他的行蹤呢?是否有藏身處?”
“沒有,他一直在平康坊的房頂上轉悠,靈巧如貓。不過在下窺得……”伊斯從懷裏掏啊掏啊,掏出一個小玩意。
這是半枚竹片,有指甲蓋那麼大,狀如八角。
伊斯說,魚腸為了方便騰躍,腳上穿了一雙特製的魚骨鞋,鞋底有許多棱,狀如魚骨。這半枚竹片,恰好嵌在棱線之間。伊斯眼睛尖,在追蹤途中發現魚腸在一處屋頂起跳時,鞋底掉下一塊東西,便隨手撿起來了。
“早跟您說過,長安城裏,可沒有能瞞住我眼睛的。”
張小敬拿起這竹片仔細審視,沒看出所以然。虧他的內心剛才還燃起了一線希望,原來又是個虛像。他搖搖頭,對伊斯頹然道:“謝謝你,不過我們已經沒辦法阻止闕勒霍多了,你還是盡快回寺裏,通知僧眾盡快出城避難吧。”
伊斯大驚:“這不是有線索了嗎?”
“一片隨處可見的竹子,又能說明什麼?”張小敬意興闌珊地回答。
伊斯把臉湊近,不太高興:“隨處可見?你是在懷疑我的眼力嗎?隨處可見的竹片,我會特意撿起來嗎?你看,這個八角形,應該是被精心切削過,中間還有一截凹槽呢。這在長安可不是隨處可見……”
聽著伊斯的話,張小敬原本頹喪的神情,似乎被注入了一絲活力。
他說得沒錯,這個竹片的切削方式,太少見了——不是說削不出,而是不經濟。它的刀功太細致,沒人會在一個不值錢的小竹片上花這麼大功夫,除非,它屬於更大的一片部件。
張小敬的眼神漸漸嚴肅起來,猛然想起了一件事。
昌明坊爆炸之後,靖安司那邊在現場搜集了大量碎片,帶回去研究。他曾經仔細看過一遍,找回了曹破延的項鏈。現在回憶起來,碎片中似乎還有不少碎竹頭,徐賓還曾抱怨說紮手。
可那時他隻是草草一瞥,不記得具體細節了,不知那些碎竹頭,和手裏這個竹片有無關係。張小敬心想,如果他想搞清楚,必須得回靖安司才成——可是,那些證據應該已經付之一炬了吧?
想到這裏,他又是一陣失望的疲憊。這時伊斯忽然握住張小敬的手,把胸前的十字架塞到他手裏,急切道:“張都尉,道心唯堅,放棄尚早。你看,我都沒灰心呢。”
那一雙寶石般的雙眼,似乎有著一種天真的力量。張小敬忍不住笑了一下,精神稍微振作了一點:“這件事本與你無關,幹嗎這麼上心?”
伊斯正色道:“波斯寺能否正名為景,全操之於都尉之手,在下自然得全力以赴。”
張小敬苦笑道:“我如今自保都難,隻怕你要失望了。”伊斯卻道:“我教講究禱以恒切,盼以喜樂,苦以堅忍,必有所得。張都尉你與別人氣質迥異,能酬注於一道,是要成大事的,必是我教的貴人。”
張小敬奇道:“若說為了財帛名利,也還罷了。一個名字而已,真值得你冒這麼大風險?”
“是的。名不正則言不順。”伊斯答得極認真,仿佛天底下沒有比這更重要的事。他見張小敬還不是很信服,指了指自己的雙眼:“都尉可知道,我這一雙美目,是什麼來曆?”
“波斯?”
“唯有正統波斯王室,才有這等剔透的琉璃碧眼。”伊斯口氣頗為自豪,旋即又歎了口氣,“可惜太宗、高宗之時,大食逼迫,波斯竟致覆國。先王卑路斯舉族遷徙,投奔大唐,官拜右威衛將軍,王族子嗣散居在西域諸城。我一生下來,便是亡國之民,備受歧見,若非遇見我主,隻怕屍骸早湮沒在沙漠之中。”
張小敬“嗯”了一聲,難怪他有時自稱波斯王子,還以為是戲謔,沒想到是真的。
伊斯忽然抬起頭來,在胸口畫了個十字:“我的身世,已見證了世事無常,興滅輪替。什麼權勢財富,都不能長久,唯有侍神方是永恒之道。為其正名,正是我一生的寄托,赴湯蹈火,在所不辭!”
他的雙眼閃閃發亮,張小敬發現根本沒法拒絕,隻得無奈道:
“好吧,好吧。我就設法回靖安司一趟,看看這竹片到底怎麼回事——死馬當活馬醫。”
他的話音剛落,四邊遠近的望樓,同時開始閃爍,持續不斷。張小敬眉頭一皺,抬眼看去,發現這是最緊急的通信狀況,會反複傳播同一內文,直到下一個命令進入。他很快解讀出了這條內文,它來自大望樓,隻有四個字在不斷重複:
“不要回來,不要回來,不要回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