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知道,無論自己窮盡怎樣的心力來補救,也無法洗清心靈深處的沉重罪孽。
哈文昆踉蹌幾步,險些跌倒,急忙抓住身邊的一株矮鬆樹,慢慢轉過身望向西邊。西邊目光可及之處便是鯨魚灣海域。
太陽像一個碩大的橘紅色火球正在以肉眼可以捕捉到的速度向海麵墜落。一片片魚鱗狀的雲彩被熏染得如同鑲嵌了炫目的金邊,不斷變幻著形狀。天空不像往常那樣湛藍,而是呈現出蛋清白,顯得空曠無垠。晚霞之下,海水泛著五彩光斑,絢爛迷離,氣象萬千。這景致,如果以往看到,哈文昆會由衷陶醉,而此刻,他腦海裏卻跳出“日暮途窮”四個字來。
哈文昆身前是那座小小的墳丘,墓碑上,尹七七明亮的眸子裏帶著不諳世事的天真。四周一片寂靜,隻有淡淡的風聲掠過耳畔。“質本潔來還潔去”,或許這才是尹七七所喜歡的幽靜所在。
哈文昆跪在地上,輕輕拂去墓碑頂端的灰塵,似乎又聽到尹七七近乎哀求的聲音:
“不能這樣,你是我的舅舅啊……”
自己當時是怎樣回答的?哈文昆想起來了,對,是這樣說的——“是舅舅,可舅舅也是個男人啊!”
男人!多少年來,哈文昆一直把自己視作一個偉岸男人。他自認為有著男人的特質與氣概:雄心勃勃,有勇有謀,重情重義,敢作敢當。這個世界本來就是男人的天下,自己的男人身份足可以在這個世界上、至少可以在鯨魚灣海岸以西這二百一十平方公裏的土地上大展宏圖,讓個人的意誌痛快淋漓地得到體現。由此他也體會到自己隨隨便便的一句話變成一級組織的決議或是一級政府的法規而被幾百萬市民奉若圭臬的快意,更時常陶醉於在權力羽翼下隨心所欲為所欲為所產生的無比自豪當中。他酷愛收藏,在騰鼇山莊裏的藏品,有專家鑒定過,甚至省博物館都不能相比,而這些藏品,沒有一件是花過哪怕一分錢的。
他瞧不起那些嗜錢如命成天躲在屋裏數票子最終鋃鐺入獄還得如數把票子交出去的官場同僚們,認為他們的做法過於“小兒科”,絲毫沒有技術含量,哪能比得上文物收藏,既高雅又能防止國寶流失,既是個人財富又給國家作了貢獻,而且說到底,這些收藏品,不都是巨額鈔票的化身嗎?他也喜歡女人,但對於女人卻本著“色而不濫”的原則,早些年在外貿公司時曾經與手下幾個有姿色的女人荒唐過,不過自從當上地委書記後,就不再對身邊的女人動過心。平心而論,這些年來,真正讓他在感情上有所付出的隻有尹七七,那年回老家,第一眼看見這個像田野裏一朵含苞欲綻的小花一樣可愛的女孩子,他就為之心旌搖動。強行占有她後,他對她的確很好,是一種從心底發出的憐愛與珍惜,那份感情,有男人與女人之間的情欲因素,更多的是長輩與晚輩之間的兩代之親,倘若不是兒子從中橫插一杠子,他本來是打算與她把這種關係維持到老的。
在金錢與美女問題上,哈文昆覺得自己也很男人,不是有人把德國名車寶馬的標識“中國化”為男人的三大追求嗎?bmw,b——business,事業;m——money,金錢;w——women,女人。這其實也是男人成功的三大標誌。將近四十年的奮鬥,自己已經把這三顆豐碩的果子盡攬入懷,人生如此,還有什麼可遺憾的呢?
本來哈文昆以為自己這輩子順風順水,得意於仕途,豐收於錢途,又有一個可人兒相伴後半生,稱得上“完美人生”了。卻不料人算不如天算,中央一聲令下,地改市的決策打破了原臨海地區鐵板一塊的政治架構,又是一紙任免,不但自己被迫退出了權力決策中樞,而且派來一位處處找自己麻煩與自己作對的市委書記。更可怕的是,這位市委書記竟然手握尚方寶劍,打著撥亂反正的幌子陳倉暗度,把刀鋒直接瞄向白逸塵死亡疑案,從而像推倒多米諾骨牌一樣,使臨海地區盤根錯節的官場秩序和撲朔迷離的政治生態頓時麵臨分崩離析的前景。這不能不令他一想起來就周身冒冷汗,因為由白逸塵案件追溯下去,三十年前許多不可告人的秘密都將大白於天下,而那無異於要為包括他哈文昆在內的許多人敲響喪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