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宋宣和二年,已是隆冬時節。江寧地界上下了一夜的雪。清早,大雪初霽,暖洋洋的日頭躍上屋簷,江寧城裏的大街小巷逐漸熱鬧起來。這一日正是臘八,從喧囂的景象中約摸可以感受到一些節日的氣氛。
臨江客棧是一家遠近聞名的老店。瞧著是個晴朗的天氣,店小二吆喝起來也格外地賣力。約莫午時,店中來了一行比丘尼。臘八天裏有佛家弟子造臨,卻也是一件吉利事兒。店小二趕忙端上茶水,乍一眼瞧著群尼中有一位年輕的娘子,端莊明麗,雖行出家人裝束,嫵媚之色卻絲毫不減。而從蓄著的一頭長發可知,此女當是出家不久,未及剃度。小二搖搖頭,歎了口氣,邊唱道,“花落去,人間春色又減”,一邊招呼齋飯去了。
群尼正用齋飯,忽聞門外馬蹄篤篤,人聲籍籍。頃刻間,店內已撞進一群黑影,個個家丁打扮。為首的虯髯大漢搶前兩步,拜倒在那名蓄發小尼麵前,略帶疲憊地告道:“小娘子害小的們找得辛苦!快隨小的回去吧!”那小尼目光呆滯,許久才說道:“張總管……不,施主你休要多說了。在下一介比丘尼,再不是什麼富家千金,你們請回吧!”那張總管再三懇請,小尼隻是默然不語。張總管不覺地毛躁起來,一揮手,十數個家丁就要上來搶人。卻聽到一聲喝斥,座中一位老尼拍案而起,凜然道:“施主,為人所不欲,此強盜行徑,還望自重!”張總管哪裏聽得下勸阻,隻顧罵道:“賊禿婆,你倒罵起你老子來了。你給我聽好嘍,這是我家的事體,我們要帶小娘子回去是奉了老爺和夫人之命,須沒有你的幹係。不如老老實實站一邊涼快去,若是不從,休怪灑家手下無情!”
“阿彌陀佛,善哉,善哉!”老尼道,“徒兒的事,師傅自然是管得的,施主還是請回吧,若再糾纏不休時,莫怪貧尼不客氣了。”
“賊禿婆,看來這當子事你是管定了。小的們,給我上!”張總管一揮手,眾家丁就要上來拿人。老尼把拂塵一甩,當中一條長凳頓時斷成兩截。眾家丁看那拂塵厲害,一時都唬住了,不敢向前。那大漢倒好,渾若不覺,一邊嘴裏罵罵咧咧,一邊從背後抽出三截生鐵棍,二話沒說,兩人打將起來。一邊是軟巧中透著機鋒,一邊是剛猛中挾著霸氣。十個回合不到,優劣已是判然。老尼步步後退,不覺已身中數棍。那張總管倒也見好就收,往後一跳,道:“不與你出家人一般見識”,又得意洋洋地說道,“賊禿婆,這回你給人是不給啊?”老尼喘了口氣,道:“阿彌陀佛,善哉,善哉!”便對那小尼道:“女施主,你塵緣未了,還是回家去吧!無塵,把飯錢結了,我們走。”那小尼隻是苦苦央求:“師傅,求你帶徒兒走吧,佛主慈悲,徒兒已絕塵世之念,隻願侍奉佛主一生一世!”但見老尼並不理睬,在眾尼的攙扶下尋門而去了。小尼仍舊長跪哭泣不止,自語道:“爹呀,你叫女兒回去,倒不如叫女兒直接死了幹淨。”終於也在眾家丁七手八腳地迎請下離去了。看客們重又回歸座席,小店熱鬧依舊,隻是人們的嘴裏又多了幾分談資。
話說那張總管一行皆人困馬乏,護送著小娘子在江寧城外客棧駐足,酣睡半日,早早用了晚飯,便急急往杭州方向趕去。行到日薄西山,風雪驟起,亟欲躲避之,即見前方樹林中隱約透出幾點燈火。探路的家丁回報,說前方是一處人家,可以暫避風雪。走近時,但見一幢木屋。房門開處,一位白發老者牽一孩童立於跟前,臉上略現惶恐之色。張總管道:“老人家,這附近可有住戶?”老者答道:“沒有了,須穿過這片林子,翻越兩座山嶺,河邊上才有村落,遠著哪!”張總管道:“我等遠道而來,恰遇風雪,須借住一宿。”“借住無妨,借住無妨!”老者諾諾連聲地接話。張總管又道:“屋小人多,還煩請二位到外麵柴房歇息。”“這……”看到對方人多勢眾,老者欲言又止。此時,有人喊道:“有酒!”眾人循聲望去,隻見牆角有兩大壇家釀,那家丁近水樓台,已搶先喝上一口,邊喝邊讚道:“好酒,好酒!”眾家丁哪裏還顧得上什麼尊卑禮數,這大雪天的荒郊野外有這麼兩壇子好酒,那真是可遇而不可求啊,紛紛上前爭搶。張總管喝叱一聲,自個兒拿了一壇,一夥人這就紛紛攘攘地大喝起來。隻可憐這老者哭告無門,不停地喊:“喝不得呀!喝不得呀!”
卻說那小娘子靜坐一旁,想起連日來的交困,如今又要回家麵對父母的催逼,胸中堵著說不盡的憋屈。看著那醉眼乜斜的張總管遞上前來的一大碗酒水,小娘子一把搶過來,眼都不眨一下,一飲而盡。張總管哈哈大笑,大聲叫好。
隻半柱香的功夫,兩壇好酒已被眾人分吃幹淨。此時那張總管方斥問道:“老東西,忒小氣!喝你幾口水酒也這般舍不得。你倒說,這酒為何喝不得啊?”隻見老者麵露狡黠之色,道:“老朽說這酒喝不得,客官卻不信我,這就叫做自作孽,不可活呀!”說罷,不由得幹笑幾聲。聽此一說,張總管漸覺四肢沉重,睡意襲人。環視四周時,眾家丁已是撲通撲通睡倒一片。隻有小娘子錯愕地望著眼前的一切。此時聞遠處簫聲漸起,不一會兒,就連小娘子也沉沉地睡去了。
卻道那富家小娘子昏昏沉沉中似乎來到一處仙境。但見草木青蔥,浮雲緲緲;又聞流水淙淙,觀魚兒淺遊。一派春光明媚的景象……
不知過了多少時候,漸漸睜開雙眼時,映入眼簾的是一張清麗可人的麵容,清純的笑靨裏透著幾分稚氣。這時,眼前這丫頭便高興起來,一邊道:“醒了醒了”,一邊朝門外吩咐,“紅袖,快去叫人給公子捎個口信,就說小娘子醒了。”定睛看時,見一美貌女子侍坐床前,著一身白底青花的短襖,約摸十五六歲模樣。看到這樣一位笑麵可人的小丫頭,富家小娘子不覺心中已寬了大半,禁不住感歎,世間竟有如此清麗絕俗的人物。再環顧四周時,才知這是一間廂房,但覺房內器物無不精致典雅。透過窗格望去,天已大亮。便問道:“敢問這位小娘子,我在什麼地方?”丫頭笑答:“這裏是本朝已故吳榮穆王爺的元符山莊,坐落在江寧城東,鍾山之上,因建於先帝元符年間而得名;眼前這幢屋子叫做‘幽雲居’,是我家公子的住處。”“幽雲居……”“嗯,我家公子從小立誌要興邦定國,收複被石晉讓與遼國的幽雲十六州,因此住所亦以幽雲為名,以誌勿忘恢複國家。”那丫頭頓了頓,又說道,“昨日公子在臨江客棧親眼所見小娘子的遭際,知小娘子身逢困厄,便生搭救之意。公子留下話說,我等是自作主張,隻是聽小娘子你曾說:‘叫女兒回去,倒不如叫女兒死了幹淨’,便把小娘子救了回來,若有驚動小娘子之處,萬望見諒了。”聽這小丫頭口齒伶俐,叮叮咚咚地說了這一大通,富家小娘子更覺得眼前的人兒親切可憐,頓時怯意全無了。
“原來如此,隻是那簫聲……”小丫頭頑皮地笑道:“正是奴婢所吹奏的,怕是擾了小娘子清靜了。我家公子也是怕驚動小娘子,其實並無惡意。至於那些傻頭傻腦的叔叔伯伯呀,說出來不怕小娘子笑話,那兩壇子酒是早給下了蒙汗藥的。卻無大礙,那些叔叔伯伯們怕是此刻也該醒了。”這邊小娘子已“嗤”地笑出聲來,說:“怪道如此,那酒水我也是喝了的。”年輕人心性,便覺眼前這丫頭實在是可親可近,性情相投。於是說道:“休要以小娘子相稱了,如今我也隻是漂泊在外一介孤弱女子罷了”,轉念微笑道,“我今年十七了,未知娘子芳齡?”丫頭回道:“奴婢今年一十有六了。”“什麼奴婢丫環的,姐姐喜歡你,若不嫌棄時,今後咱倆姐妹相稱便是。姐姐我姓韓,名叫綺心,其實我單名一個‘春’字,‘綺心’倒是唱曲兒的藝名,平日裏我就喜歡在勾欄白活兒。少不得挨了爹爹的打罵。卻不知妹妹怎麼稱呼?”丫頭見眼前這位小娘子並無主子脾性,頓感親切,道:“我家公子果然沒有看錯,我見姐姐第一眼也就知道姐姐好,所以公子說要搭救姐姐時,清兒是百般樂意!”笑笑又說道,“我叫趙清兒,是服侍公子的丫環,夫人和公子平日裏都叫我清兒。”
結識這樣一位妹妹,韓綺心自然也是十分高興。當下裏姐妹倆有說有笑,話語十分投機。連日來的苦楚與磨難,綺心此刻方能稍稍排解,便覺胸中難得地舒暢。轉念問道:“清妹妹,不知你家小王爺高姓大名,姐姐這會兒也該去向他道聲謝了。”清兒笑道:“什麼王爺不王爺的,我家老爺故去得早,夫人又是庶室,我家早已是方外人家,隻剩下一座莊院。公子雖然年紀不大,卻是孝順勤勉,平日裏經營些許小本生意補貼家用。敝府姓趙,公子單名一個豫字。”邊說著邊比劃了一個“豫”字,接著又道:“不過可惜了,公子現下不在府中,一早陪夫人到無色庵禮佛去了。我家與無色庵的怡心師太是至交,有時夫人高興起來,不定就在庵裏住下了,因此上也不知幾時能回。”綺心聽罷笑道:“好一個伶牙俐齒的小丫頭”,而心上卻是湧起些許落寞,不知這位搭救了自己並且清兒時時提起的公子究竟是何等樣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