趙佶對內侍道:“去,拿一張一石五鬥的強弓來。”內侍應諾下去。不多時,兩個小黃門抬著一把大弓趨步而來,將弓置於趙豫麵前。趙佶道:“你若能拉一石五鬥,我便封你官做。”趙豫領命,捋起袖子,拿起鐵弓,輕輕彈了兩下,吸一口氣,長臂一伸,輕輕鬆鬆將弓拉滿,麵不改色。趙佶和諸內侍都瞪大了眼睛,柔福更是樂得直拍手,道:“豫哥哥神力!”趙佶起身,問柔福道:“郎君叫趙什麼來著?”“趙豫”,柔福道,“豫讓的豫。”趙佶道:“趙豫聽封。”趙豫伏地候旨。“茲命趙豫為承信郎、殿前司禦龍弓箭直。”趙豫道:“謝主隆恩,皇帝萬歲萬萬歲!”柔福嗔道:“啊?就這麼個小官啊?”趙佶笑道:“不小了,又兼了禁中護衛,可出入內禁,不正是皇兒想要的麼?”說罷哈哈大笑,又自顧看起比賽來。柔福早就飛紅了雙頰,自顧低頭揉搓裙褶。
兩日後,趙豫依班到宮中值戍。首日當值,便遇到一位名叫馬擴的同僚。兩人相見恨晚,談話頗為投機。馬擴道:“我早年曾隨父親從登州渡海,出使金國,與金主完顏阿骨打達成《海上之盟》。因我年紀輕輕即射得黃獐,便頗得女真人敬重。國論勃極烈完顏撒改還給我取了個名字,叫‘也力麻立’意思是善射之人。”趙豫道:“我也識得一兩個女真人,其中有一個叫完顏兀室。”馬擴聽到跳起來,豎著大拇指,道:“這可是個大人物。此前女真沒有文字,一直用契丹文,兀室造女真大字,才使金國上下政令通行,國家步入正軌。從這一點來說,他與河西家野利仁榮倒是一樣的人物。”趙豫又問:“賢弟在金國,可識得一位姓李的公主?”馬擴搖搖頭,道:“這倒沒有,女真人的公主自然是姓完顏,怎麼可能姓李呢?趙兄莫非認得李姓公主?”趙豫連忙搖頭,道:“許是朋友說笑,作不得真的。”兩人皆笑。趙豫卻心道:“阿遙這孩子小心思太多,總是不肯具實以告,不知還有什麼是瞞著我的。”雖說如此,卻不知道此生還有沒有機會再見此人,因此心中也便釋然,卻又淡淡地掠過一絲感傷。
從此,柔福更得時常“偶遇”趙豫。柔福時常自顧與趙豫說話,並不理會宮中製度;又常以時令果品並諸般美點慰勞諸直將士,常令趙豫好生尷尬。然而諸直軍校都以趙豫為貴人,他日當攀龍附鳳,故而也對趙豫懷著格外的敬意。
時間一天天過去,趙豫思念清兒及母親,時常鬱氣填胸,這一夜不當值,綺心已睡,便在石亭中擺下小酒,且自斟酌,吟唱道:“故人何所在,生死兩縈懷。夢中常見,醒時悲來。何事獨徘徊,望月總傷懷。對著金杯,且唱曲牌。”
“好個‘對著金杯,且唱曲牌’。豫哥哥還是忘不掉舊人麼?”趙豫轉頭看時,卻是柔福,滿是關切的神情;而柔福看趙豫時,但見淚雙行。柔福在趙豫身邊坐下,傷心道:“柔福願作舊人,總在哥哥夢簾;卻不願作那新人,不入哥哥法眼。豫哥哥對柔福的心意總是若即若離,柔福豈能不知,但情到深處,何以自拔?”說到這裏,堪堪地亦流下兩行淚來。
趙豫道:“柔福妹子,我再不能瞞你,有些事情,還是挑明了的好,省得總給人念想。譬如人陷泥沼,初時容易抽身,沒於腰時,便難得解脫了。你豫哥哥我已思量了多日,今兒你既來了,咱便要有個了結。”趙豫想了想,又道,“我乃是先帝哲宗的遺腹之子。如此算來,我與你算是堂房的兄妹,須談不得兒女私情的。”話說到這裏,趙豫以掌掩麵,擦試淚痕,待得雙手拿開時,但見柔福已由悲戚轉為怨憤,緩緩說道:“這麼說,豫哥哥早就心知肚明了,何以今日才向柔福挑明?”片刻,柔福站起身來,強抑悲憤,道,“初時我以你為吳榮穆王庶子,始作不悅,至有爽約。於是百般求證,又於我三哥跟前歎息,三哥代赴宗正寺核查,無有趙豫此人,柔福始作歡洽,沒成想到頭來還是一場空忙。”趙豫複掩麵歎息,柔福已然離去。
此後多日,不見柔福蹤影。趙豫自覺無趣,隻想辭了這禦龍弓箭直的差使,還是浪跡民間,與母親為伴才好,也好專心地找尋愛妻下落,於是,乘便將緊要物事移之甜水小宅,已做搬離的設想。這一日,趙豫在宮中當值,正站立間,有執事的小黃門捧著一大撂書劄往垂拱殿去,行色匆匆。其人過後,趙豫於道旁赫然看到一卷劄子,顯然是黃門遺落的,待要將其叫住,卻哪裏還見蹤影,隻得撿起劄子,再作處置。那劄子沒有係繩,很容易便展開了。原來是中書省呈給皇帝的折子,上書:“大戰在即,遼國怵惕,遍遣細作於我東京城中蟄伏,而往往以道觀、寺廟、貨棧為據點。以至於行諜官署,收買大臣,使我朝堂之上,狐貉沆瀣,相為攻訐,惑亂聖聽,竟無一日之清寧。茲有遼之趙國夫人蕭敏擅主其事,宜速捕拿,隳其事業,則北伐之基始固。”趙豫看得心驚,見四下裏無人,便將折子收入懷中。這一班趙豫坐立不安,心裏總是牽掛著母親。好容易換了防,趙豫卸了甲,急切出了宮,便向城東白衣閣而去。
“不對”,趙豫心道,“趙豫啊趙豫,娘再三囑咐遇事三思而後行,你怎麼又行造次呢?倘若是真消息便好,若是他人有意設陷,我如此莽撞行事,豈不著了道,害了娘麼?”想到這裏,趙豫腳步不停,到了巷口,即轉行向南。
行不多時,趙豫又向路旁酒肆中要了飯菜,囫圇吃了一些,又喝了兩口小酒,這才起身出來。叫了輛驢車,折而往西城去了。趙豫問那趕車的:“東京城中可有什麼尼姑庵麼?”“回官人的話”,那小廝道,“東京城中有白衣閣、乾明寺……”未等小廝說完,趙豫便道:“去乾明寺吧!”小廝應諾,往乾明寺趕路。
不多時,來到一處莊嚴法寺,小廝道:“這便是乾明寺了。”趙豫付了腳錢,進得寺中,找一處清靜的所在坐下,左右無事,便隻是看著屋宇發呆。忽聞一個平緩的女聲道:“施主何事在此閑坐,也不到大殿上去撚柱香。此方寶刹甚是靈驗,求福、求財、求故人都是可以的。”趙豫轉頭一看,詫異道:“你是,柔……”“看來施主卻還記得貧尼”,那比丘尼說道,“何柔靜已經故去了,貧尼法號靜善。適才路過此間,見施主眼熟,便來問話,沒成想真的是趙恩公尊駕。”趙豫得見故人,初時甚喜,待見到靜善言辭和緩,麵容沉靜,倒是真的遁入了空門,心下歎息,便起身問道:“靜善法師何以來到東京,又何以出家做了比丘尼?”卻見淚水堪堪地在靜善眼中打轉,半晌,靜善才歎了口氣,念道:“南無阿彌陀佛,善哉!看來是我塵緣未了,恩公今日至此,勾起靜善往事,仍舊使我流淚,卻叫我如何是好?”說罷眼淚大滴大滴地淌落下來。
趙豫不知如何是好,轉角裏便走出來一位師太,那師太雙手合十,道:“善哉,善哉。靜善,非是你塵緣未了,而是胸中尚有鬱結。這位施主若是你的故舊,你便將不快說與他聽,吐盡不快,胸中才裝得下佛祖啊!”趙豫亦雙手合十行禮道:“這位師尊說得極是。若願得清靜時,須將諸般妄誕滌除。你有什麼未了之事,便說與我聽無妨,趙豫若能幫得上你的,赴湯蹈火,在所不辭。”“師父”,靜善流淚道,“師父的教誨,徒兒記下了,感戴師父點撥徒兒,濟渡徒兒脫此苦海。”那師太慈顏欣悅,微笑著點點頭,道:“施主便請隨靜善到禪房中喝一杯清茶吧。”趙豫點頭,謝過師太,便由靜善領路,來到一處偏房,房內陳設簡樸,然而香篆縈繞,個中擺設無不透著禪機。有執事的小尼沏了茶水,便出去了。
靜善望著茶杯上嫋嫋升起的熱汽,若有所思,許久才道:“朱官兒死了,為我死的。我腹中的孩兒也走了。”靜善的眼裏已經沒有了悲傷,似乎竟有一絲仇恨。趙豫不知該說什麼,隻是默默地看著靜善。“都是官軍殺的。”靜善答道,眼中的怒火似在升騰。半晌才又繼續說道:“當日官軍搜山,將全村男女老少都殺光了。朱官兒與我聽到喊殺之聲,便到山中躲避。無奈還是被發現了。我倆拚命地跑,官軍狠狠地追,終於在懸崖邊上將我倆追上。朱官不知哪兒來的勇氣,拚死護著我和我腹中的胎兒,官軍用刀砍朱官兒,朱官兒他……他當場就死了。我不願被侮辱,拚盡全力拖著朱官兒的屍體跳了崖。懸崖下麵是河,朱官兒就又救了我一命,他的屍體先我入水……”靜善的眼裏噙著淚水,此刻已將雙眼閉上,淚水順著雙頰滑落。靜善繼而又說道:“我自高崖墜下,雖得不死,卻小月了。”靜善以衣袖拭幹了眼淚,心情似乎平複了許多。
趙豫問道:“那你為何來到京城,又為何在這裏出了家?”靜善道:“恩公有所不知,我那朱官兒早先便跟我說,他有伯父在京城做官。他說等孩兒生下來,便帶我離了那荒村野落,往京城營生去。我無處可去,隻得拿了朱官兒的信物,曆盡了千辛萬苦來到京城。竟不想那朱伯父怨我命相克夫,害死他家侄兒,竟至拒而不納,將我掃地出門。我已沒了爹娘,又失了良人和孩子,活在這世上還有什麼意思。想起我朱官兒和孩兒死得可憐,我須為他們好生超度,當時路過這家廟宇,我便入寺做了尼姑。”趙豫點頭,道:“原來如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