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25章 不避死生奉禦筆 衡門深巷遇知音(1 / 3)

遼興軍節度使耶律大石道:“左司徒畏敵若此,不如此刻便卷席南歸,我大遼有的是熱血男兒,雖死也不做那亡國之奴。戰則戰矣,有何懼哉?”四軍大王蕭幹也忿然道:“惟力戰之,有死而已!在我蕭幹眼裏,女直尚且不懼,區區南朝弱兵,何足道哉?”太尉李處溫則一言不發,左企弓發言時,他微笑著點點頭,大石和蕭幹發言時,他也微笑著表示同意。

耶律淳沉吟片刻,又問楊繪道:“佛哥林牙有何見解?”楊繪道:“臣隻知宋軍此行,實為不義,彼朝之中尚有齟齬;道君昏聵自大,以仁義自居,自以為可以吊慰燕民,其行徑實近乎迂腐。而燕民之入大遼,幾二百年矣,豈無忠君愛國之情?陛下仁德,深得燕民愛戴。臣以為,以此忠君愛國之民,更兼哀兵之勇,又有大石林牙及四軍大王相與謀劃,我軍何愁不勝?”

耶律淳大喜道:“佛哥林牙說得好!”又問趙夫人,“趙國夫人,目前南北軍情如何呢?”趙夫人道:“據聞,湘陰王已自雲中遁往夾山,金軍主力緊隨其後,為沼澤所阻。金軍雖然難以馳進,卻也不願退兵。但奉聖州不斷有金軍活動的跡象,臣恐金賊出其不意,突襲居庸關。因此,四軍大王急切尚不能南調。南朝童貫雖已在雄州開司駐紮,但大軍尚未齊集,又有其主上諭示,此巡重在招降,又說‘燕民,吾民也,不得傷其一人一馬,否則以軍法治罪。’宋軍將驕兵疑,因此童貫並未急於進攻。而常勝軍駐防涿州,當對南軍也有一定震懾。據聞,宋軍之中意見尚有齟齬。都統製種師道嚐言,‘今日之舉,譬如鄰室遭竊,我非但不救,反與盜蹠為謀,分其資財,恐怕不合適吧?’因此南軍即便來戰,也必不能以十分之力為之,仍請陛下寬心。”

耶律淳點頭道:“趙國夫人引據論說,切中肯綮,朕心甚慰。”又對大石道,“大石林牙,朕命你為西南路都統製,牛欄監軍蕭遏魯為副都統,將契丹、奚兵兩千騎,火速南下,馳援涿州。郭藥師部有常勝軍兩千,涿州、易州兵又有數千,堪當抵禦。禁軍且留京中,以觀南北變化。”

計議已定,君臣山呼“吾皇聖明!”大石領兵,與蕭遏魯即日啟程南下。四軍大王蕭幹重返長城防線。楊繪加強南京城防及皇宮戍衛。趙夫人則提前知會各部,準備館伴南使入燕。南使不是別人,正是馬擴。

這一日,已是黃昏時分。白溝北岸,旌旗獵獵,趙夫人領著儀衛人等,恭候宋朝國信使閣門宣讚舍人馬擴及隨從十五人一行過橋。馬擴過得界橋,下馬作揖道:“有勞國夫人親來迎迓,馬擴深感貴朝誠意。”趙夫人微笑道:“大國上賓,本朝隻是略盡地主之誼。更何況馬宣讚膽識過人,未亡人感佩至深。”馬擴笑道:“馬擴乃是正牌的國信使,須與前番細作不同,因此並不懼你大遼的鬼頭刀。”兩人皆笑。

一行人秉火夜行。路上,趙夫人問:“南朝大軍所來已有旬月,何以逡巡不前?”馬擴道:“本朝大軍此來,不為殺戮,而是為了勸諭北朝納土歸降。吾皇仁愛,不願看到燕民塗炭,故而不前。”趙夫人又問:“未亡人聽聞趙皇子孫多有英才,比時平定兩浙明教,即以康王督軍,不知此次又是哪位殿下北來巡燕呢?”馬擴道:“吾皇有意令鄆王前來,此刻怕是已在途中了。”趙夫人問:“聽聞鄆王文韜武略,乃是與宣讚同年的進士。”馬擴笑道:“鄆王乃是進士科的頭名,馬某忝與同列了。”趙夫人又與馬擴有一搭沒一搭地聊些家常。一行人行了一宿,平明便到了新城。

趙夫人道:“一夜辛苦,未亡人已在館驛為宣讚備下朝食,宣讚這便請吧。”馬擴道:“國夫人如此周到,馬某不勝感激。”一行人入了館驛,在齋堂中坐定,仆役們將豐盛的早餐呈上,宋朝使團一行人人稱謝,坐下進食。趙夫人擇了一間清靜雅舍,與馬擴坐定。

馬擴見左右無人,壓低了聲音問:“伯母,自陳橋驛一別,已有大半年了,我趙豫賢弟可好?”趙夫人笑道:“承蒙馬公子記掛,豫兒的腳傷已然痊可,能夠獨自行走了。”又道,“我兒能有公子這樣一位至情至義的兄弟,是他的造化。”馬擴點點頭,道:“此來,柔福帝姬也托馬某向趙豫賢弟代問安好。”趙夫人歎了口氣,道:“柔福這孩子有心了。”趙夫人沉默片刻,又道:“馬公子,未亡人且有一事相求。”馬擴道:“此非公堂,伯母但說無妨。”趙夫人道:“我大遼上下,已抱必死之心,寧為玉碎,不為瓦全。他日見陣時,必是以死相爭。本來我蕭家滿門忠烈,惟願以死殉國,但我那兩個孩兒,畢竟是在南朝長大,算是宋人的血脈,我這個做母親的,左思右想,實在不願叫他們同死。我大遼國落到今日這般田地,本來也不指望能與宋金兩國並列爭雄。他日城破之時,若是湊巧,還請馬公子看護犬子趙豫及小女楊繪則個,便是力有不逮,好歹能為他們說句公道話。則我在九泉之下,亦感戴公子恩德。”馬擴想了想,道:“侄兒雖然隻是從七品的小官,還是從童宣撫那兒借來的,但隻要侄兒能做的,無不竭盡全力。”趙夫人點頭稱謝,道:“具實說來,此番接伴,我是雜了私心的,但也僅僅是這一回而已。想我大遼國叱吒九州二百餘年,何時屈身事人過?此番公子與天賜皇帝麵晤,當可免除貴朝歲賜。而朝中漢臣多願納款,想必皇上亦無心力逆此大流。便是朝中願作附庸時,貴軍也少不得要麵對我大契丹的鐵騎,這便是契丹的軍心所向。彼時我在軍中恭候公子大駕。公歸公,私歸私,還望公子能夠體諒。”馬擴點頭歎息。兩人默默用餐。末了,趙夫人微笑道:“未亡人此行便到此為止,公子隨後請到驛中休息,午後再行北上。彼時當另有接伴使隨行。”又道,“公子此番在我大遼境內,無有生命之虞,若有什麼需要,隻管差人與我計議。”馬擴作揖道:“感謝伯母關照,伯母後會有期。”

別了趙夫人,馬擴與隨從跟著遼國的接伴侍者到了館舍,各自進房休息。馬擴掩上房門,冷不丁看到帷幕中鑽出一個人來。此人行禮,自報家門道:“但叫國信使受驚了,在下雖為不速之客,但其實並無惡意。敝姓劉,名宗吉,乃是涿州的漢兒。涿州距離此地不遠,國信使午後啟程,向晚也就到了。卻道王師此來,燕中額首,漢兒家無不雀躍。他日大軍抵達涿州城下,我等願意率先響應,大開城門,將涿州獻給趙皇。”馬擴喜道:“如此甚好!”“但有一事相求”,劉宗吉道,“宗吉提了腦袋為漢家做這些事情,須少不得朝廷的認可。故而有求國信使手書一紙證明,他日城陷之時,宗吉也好以此為憑,向朝廷邀功請賞。”馬擴心道:“此人名為獻降,實則不辨真假。若我有筆墨在其手中,他若是遼國奸細,我還不得人頭落地麼?隻是若其所言為真,我錯過了這個機會,他日王師叩城之時,卻不知要多遭多少死傷。罷了,我馬擴性命事小,國家大事為重,且就信他一回。”於是欣然提筆,為劉宗吉寫了證明。劉宗吉大喜,道:“國信使果然胸襟坦蕩。實則宗吉仍有一事需要稟明國信使。涿州隻是小邑,燕京才是王師此行的目的。我的東家富甲燕京,亦是久慕王化,心儀南朝。王師叩擊燕京之時,同樣願為內應,率領城中漢兒家盡叛胡虜,重歸中國。”馬擴大喜,道:“如此,你與你那東家當記首功。”劉宗吉欣然點頭,道:“國信使抵達燕京之日,我的東家想要與你見上一麵,共商獻城大計。”馬擴道:“如此,馬某靜候你家之約。”劉宗吉笑著點點頭,揣了馬擴手書的證明,道:“宗吉不宜久留,這便別過。”說罷躡手躡腳地推門離去。

此番遼朝對宋使的接待禮數周全,十分殷勤。宋朝使團休息罷,用過午食,便要上路趕往涿州了。馬擴見館驛之外圍攏了許多鄉民,直有一二百人,便拿出宋皇的禦敕,大聲宣讀起來:“詔下燕京管內官吏軍民百姓等:今上帝降禍於虜,穢德腥聞,弛絕綱維,俶為暴亂,橫賦強斂,誅剝無厭,讒慝作仇,脅權相滅。至上淩下替,妖孽並興,傾國喪家,自取逋竄。白水之敗,亟聞篡攘,調賦益繁,人不堪命。且複盜賊蜂起,所至釋騷。哀此下民,恫怨無告。朕誕膺駿命,俯順人心,選將出師,複茲境土,是謂致天之罰,仁伐不仁,拯爾群黎,取諸塗炭。已遣領樞密院事童貫董兵百萬,收複幽燕故地,與大金國計議,畫定封疆,大信不渝,中舉外應,維天之命,莫我敢承。王師霆擊雷驅,數路並進,前角後犄,萬旅一心……秦晉國王如納土來朝,待以殊禮,世享王爵。應收複州縣城寨,文武長官並依舊職任事平第,功不次擢用,軍兵守戍之士並加優賞。願在軍者,厚與存錄;願歸農者,給複三年。收複之後,蕃漢一等待遇。民戶除二稅外,應該差徭科率無名之賦一切除放。大軍所至,務在安集,官吏百姓不得誤有殺傷。或焚毀廬舍,擄掠人畜,犯者並行軍令……”

百姓圍攏了一層又一層。遼國的接伴使臣耐心地聽馬擴讀完,仍恭敬地說道:“請國信使上路吧。”馬擴上馬,隻聽百姓議論紛紛,有的說:“大遼國真的要亡了麼?”有的說:“宋皇仁恤,我等還是降了大宋吧。”又有的說:“皇上待咱們也不薄啊,咱們豈可背他而去?”遼國官員隻是搖頭歎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