童貫雖然給劉光世加官進爵,卻不想劉延慶父子坐大。為牽製劉氏父子,童貫先命統製官張思政居中駐軍,屯於安肅軍,後又將自己的嫡係,曾經的敗軍之將,華州觀察使楊可世調回河北,替換張思政。由於楊可世在宋軍第一次北伐時就與燕民混了個臉熟,占了先機,因而此際燕中漢兒來投,大多投到楊可世麾下,每天能有上千人投來。這使得同樣是年輕氣盛的劉光世又是羨慕,又是嫉妒。
這一日,劉光世哼著小曲兒,正在展閱公文,綠雲沏茶倒水,殷勤服侍。隻見劉光世歎了口氣,道:“自從楊可世一來,我廣信軍每日招降的數字急劇下降,風頭都叫那楊無敵搶了去。”綠雲問:“這楊無敵真真是天下無敵的麼?”“那倒未必”,劉光世道,“隻因此人是童太師座下的紅人,對我來說,便算是無敵的。”綠雲道:“既如此,三將軍何不使個離間之計,叫太師對其猜忌幾分;此消彼長,三將軍在太師眼中的地位不就上來了麼。”劉光世一拍幾案,作色道:“你缺心眼呢?大戰前夕,使我將帥離心,袍澤齟齬,如此自亂陣腳,豈不是便宜了敵國麼?真是婦人之見!”劉光世這一陣訓斥,卻是綠雲萬萬沒有想到的。心道,“敢情你劉光世竟高潔若此,為何平日裏總做些狹促之事,便是打賞我些須銀錢時,總也是斤斤計較、慳吝涼薄。”想到這裏,便一屁股坐在椅子裏,兀自生起悶氣來。
劉光世也不去理會,自去展閱文書。不一會兒,扶案而起,抵掌歡呼道:“如此甚好,天助我也,天助我也!”說著,將拿著文牒的手背到身後,來回踱了幾步,歡欣鼓舞地對綠雲道,“你可知,遼國知易州高鳳使人齎書前來探問歸降事宜。這不還沒降呢,就問著若是降時,能封許大個官爵麼,能得幾多賞賜呢。真真是狡兔三窟,都在為自家前程謀劃呀。什麼忠君愛國、殺身成仁,這些在你們燕中漢兒眼裏都是扯淡。”綠雲幽咽地問道:“我燕中漢兒在三將軍眼裏便如此不受待見麼?若比那燕中胡虜卻又如何?”劉光世一楞,隨即哈哈大笑,道:“你說的是蕭湖山啊,怎麼,吃醋了?”用手指了指綠雲,又道,“你呀,就是沒人家湖山大氣,古時胡虜不過百年,契丹得國二百餘年,也不是沒有道理的。”劉光世說完,也不去理會綠雲,自顧坐下,繼續批閱公文。
過得幾日,劉光世接得線報,大為光火,便在議事堂中聚齊眾將,破口大罵:“楊可世匹夫,易州來降,詢的是我,他楊可世不知哪裏得來的消息,竟至主動派人勸諭,又為易州與宣撫司牽線搭橋,如今將功勞都攬到自己頭上了。”眾將聽罷議論紛紛,有的不太清楚事情的原委,都在相互詢問。何灌作為副統製,這時候站起來,道:“三將軍息怒,眾將安靜,請聽老夫將事情的來龍去脈給大家說道說道。”何灌清了清嗓子,繼續說道,“易州知州高鳳、通守王悰意欲歸降我朝,早先使人齎書探問,一直與三將軍暗通款曲。孰料就在前兩日,高鳳的使者明讚和尚卻神不知鬼不覺地在楊可世部將高世宣的陪同下,徑直去到了童太師幕府,遞交了降表。今天,宣撫司的檄令到了,令我軍二十日出兵,到白溝與楊可世部會齊,並於當晚至易州城下接應降軍。”眾將聽罷,一來為著能夠兵不血刃收複易州而歡呼雀躍,二來也都群情激憤,為主帥鳴叫不平。
劉光世抬手示意大家安靜,隨後道:“我劉光世何等樣人,須不與他小輩一般見識,為國家計,當彌合罅隙,捐棄前嫌,共舉大事。”眾將紛紛讚道:“三將軍高義!”“不愧是大帥之子。”“三將軍大人有大量。”議論罷,眾將紛紛領命下去準備。
翌日,劉光世大軍從廣信軍開拔。劉光世以冀景、趙明、翟進為先鋒,自己則與楊惟中坐鎮中軍,以張思政為殿軍。而楊可世的部隊則從安肅軍開拔,雙方到白溝南岸會齊,依次北進。進入遼國國境時,已經入夜。朔風凜凜,吹得旌旗獵獵;刀兵叢叢,驚得鳥雀翩飛。大軍將近一片密林,翟進問冀景:“我軍是否稍事停留,多派探馬四出搜檢,確認沒有伏兵再過密林呢?”冀景哈哈大笑,道:“遼軍新敗,已自喪膽,今日我師雄壯,其安敢再來?”翟進點點頭道:“也是這麼個理兒啊。”於是麾軍前進。
前軍堪堪地將過密林,見前方一眾騎兵迤邐而來,冀明道:“高鳳的人馬迎咱們來了。”眾將皆喜,散漫驅兵前行,略無防備。待雙方大軍緩緩接近,忽聞號炮聲響,箭如飛蝗,從兩旁林子裏兩廂襲來,又兼夜黑,無以躲避,一眾宋軍士卒如鼠躥奔,鬼哭狼嚎,亂作一團。頓時,迎麵的遼軍亦換了旗幟,翟進大喊:“是牛欄軍,抄大盾牌抵擋飛箭,前軍列隊,跟我迎敵!”翟進以勇武聞名,聲望素著,軍中士卒聽他這麼一喊,便匆匆列了陣形,來與遼軍對戰。怎奈遼騎已然殺到,宋軍陣形不穩,頓時崩潰,且戰且走。
劉光世的中、後軍看到前軍大亂,知道遭了遼軍埋伏,又擔心是易州詐降,因此躑躅不前,原地觀望。有偏將道:“三將軍,前軍已然崩潰,此刻中軍不援,是坐視袍澤枉死啊。”劉光世哂笑道:“你懂什麼,遼軍想將我一鍋端嘍,此刻全軍向前,不是正中其下懷麼?我且觀出個門道來,再定行止。便是丟了前軍五千人,保住了中軍、後軍五萬人,也不為失算。”
冀景、趙明、翟進的前軍轉戰至古燕城,峰台以西,已與劉光世的中軍失去聯係。眼看著這麼跑下去又是一場大潰敗,不但軍人的顏麵盡失,也對不住那些已經死了的和這些還沒死的兄弟們。於是三人一合計,便傳令約束逃兵,整軍再戰。剛剛收拾殘部,陣形還未布好,牛欄精騎又如風般襲至,三人抵抗片刻,見士卒躥逃愈眾,長歎一聲,隻得繼續跟著隊伍跑吧。
高鳳等人在城頭看著遠方火光明滅,知道是宋人來了。高鳳大喜,對手下將官道:“童太師果然信守承諾。”卻有人道:“怕是宋軍和牛欄軍打起來了,你們看。”高鳳和王悰仔細眺望,果然是接仗了。高鳳笑道:“牛欄軍也就是一兩千人,哪裏是宋軍的對手。”又對心腹守將趙秉淵做了個殺頭的動作。趙秉淵會意,便走了。不多時,城內喊叫哭泣之聲大起。許久,有小校來報:“已殺盡城中瘦軍及其家屬,胡虜人種一個不留。”高鳳點頭嘉許。王悰問:“這萬把兩萬人,都殺幹淨了?”那小校道:“殺幹淨了。城中凡姓耶律的,也正開始捕殺,決不叫胡虜壞了大人們的好事。”明讚和尚聽罷流淚合拾道:“阿彌陀佛,為著一些土地疆界,此番殺傷太重了,怕是要遭天遣啊。”高鳳嗤之以鼻,道:“你懂什麼,自古胡夏不兩立,對付胡人,絕對不能手軟。”再過一會兒,有人道:“宋軍敗了,牛欄軍正朝咱這邊開過來了。”高鳳與趙秉淵相顧失色。
高鳳急急傳令道:“速速下去檢視一遍,確保城門鎖閉。不得放一人一馬進城!”
話說牛欄監軍蕭遏魯因為自己隻領了千來人,恐被劉光世中軍主力包圍,便不敢戀戰,眼看打得差不多了,便領著騎士們撤出戰場,向易州而來。到得城下,蕭遏魯一看情形,知道自己還是算錯了一招,便指著城樓喝問:“高鳳、王悰,你們吃了熊心豹子膽麼,還不快快開門放我們進去!”霎時城頭上射下無數箭矢,蕭遏魯急急勒兵後退。這一下子可把蕭遏魯氣得七竅生煙,罵道:“你降了也就罷了,還傷我契丹勇士作甚,改日我調來大軍,定將你兩個****生吞活剝、敲骨吸髓,以解我亡國之恨!”見城上不予理睬,隻得悻悻地自語道:“若不是線人受阻,消息來晚了一步,爾等鼠輩還有命在麼?若不是我先阻宋軍,再來奪城,爾等鼠輩還能在城頭上逍遙麼?”恨歸恨,蕭遏魯還是帶著隊伍,繞城而過,往北遁去。
劉光世則分遣多個小隊四出聯絡失散的三員愛將,並收拾殘部,將其帶回中軍。楊可世見狀,道:“原本童太師與易州約定,今日務必要到達易州,與高鳳會合。此約不可逾,否則他日太師怪罪下來,誰都擔待不起。末將請命,由我部先赴易州納降,不知三將軍意下如何?”劉光世有些焦頭爛額,聽楊可世這麼一說,覺得頗有道理,便隨口答應道:“如此,便有勞楊將軍了。”楊可世領命,整飭本部兵馬,終於趕在天亮之前順理成章地收管了易州。然而童貫還是將副統製何灌任命為易州知州。
這一天天剛亮,涿州刺史蕭慶餘便微服來到瘦軍都監蕭查剌阿不營前。經傳報,由士卒將蕭慶餘帶到查剌阿不跟前。蕭慶餘脫了鬥篷,拱手道:“慶餘見過查剌阿不將軍。”查剌阿不連忙還禮,道:“大人此來,所為何事?”蕭慶餘顧視左右,查剌阿不會意,將閑餘人等屏退,小聲道:“大人可以說了。”蕭慶餘道:“昨日西南麵招討司接到線報,易州高鳳圖謀降宋,宋軍劉光世、楊可世部已然入境。今晨得到確信,易州已經易幟,據聞城中猛拽剌軍及家屬被屠戮殆盡,城中契丹、奚人同被清洗。”查剌阿不頹然坐下,道:“怎麼會這樣?他們還有人性麼?”忽然一拍桌子,問:“是誰人下的屠城令?”“便是高鳳。”蕭慶餘道。查剌阿不咬牙道:“我必叫他死無全屍。”蕭慶餘道:“報仇事小,如今將軍及部屬的安危也必須早作綢繆了。否則他日禍至,難免也會死得不明不白。”查剌阿不道:“大人是說常勝軍也有反意?”蕭慶餘撚須沉吟道:“如今難就難在這裏。對於常勝軍是否也要謀反,沒有證據。既然沒有證據,便不能無緣無故將其翦滅。但防患於未然,總歸是好的吧。”查剌阿不沉吟道:“既不能殺,便隻能走。我這便派人快馬入京奏報太後,請得懿旨,將我部調往新城才好。一來可以防禦從雄州北進的宋軍,二來,也可以牽製常勝軍,使其有所忌憚。”蕭慶餘道:“如此甚好。”查剌阿不又秘密通傳下去,令各人各戶常備武器,聊以自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