幾天之後,回書傳回雄州宣府司幕府,童貫看了禦筆,遞與蔡攸,轉頭對蕭容道:“已得禦筆,皇上改燕京為燕山府,曲赦收複州縣,免除苛捐雜稅,並召告擢賢用能。”童貫笑道,“過幾日等下了燕京,你二位也是可以來應征賢良的嘛。”蕭容與韓昉麵麵相覷。童貫又道,“言歸正傳。吾皇訓示,除非爾國納土,否則不予接受。”蕭容歎息一聲,有些茫然。韓昉則溫言笑道:“納款即是納土也。燕地民族類雜,不光是漢人和契丹人,還有奚人、渤海人等等,如果交給大宋直接管理,因為沒有經驗,未必能夠治理得好。我朝在此經營了一百多年,以漢人治漢,以胡人治胡,已經總結出一套行之有效的方案。如果大宋委托我朝經營燕地,必能處理好各種關係,使燕地成為大宋北疆的屏障,這對宋也好,對遼也罷,那是雙方都有利可圖的大好事啊。還望大宋斟酌,不然到時候出了問題,卻到哪裏再找人去?”蔡攸道:“副使說得雖然在理,但禦筆在此,那是官家的意思,又不是我與太師二人攛掇官家這麼做的。我看此事無可挽回,就這麼定了吧。”韓昉急忙又道:“我大遼可是好鄰居,朝廷輕易作踐,到時換了惡鄰居,後悔就來不及了!”童貫作色道:“韓昉啊韓昉,你最是難纏。這裏是宣撫司,你要爭,到汴京爭去。”說罷起身離去。蔡攸則道:“送使副二位大人回館驛休息。”蕭容搖搖頭,韓昉則失落地站起身來,跟隨接伴使離開了宣撫司。
不久,郭藥師以精兵八千,鐵騎五百,以涿州一州四縣降宋。又按著宣撫司的指令,以甄五臣率三千人馬守涿州,張令徽、劉舜人領五千人馬歸易州,自己則赴雄州宣撫司候命。十月十九日,童貫命都統製劉延慶與郭藥師及已到雄州報道的何灌統大軍出雄州入新城縣;劉光世、楊可世則分別從廣信、安肅兩軍整頓軍馬入易州,約定全軍會於涿州。
卻說劉光世與楊可世原本各自行軍,相安無事,沒成想出了易州,向晚在孤山鎮結營時卻發生了摩擦。原來楊可世看上了一塊背山的空曠之地欲結營於此,卻被劉光世的部將以主力優先為由,強行驅趕。楊可世怒不可遏,喝道:“什麼中軍主力,收易州時被打得摸不著北,還不是得靠著我才及時進的易州!”劉光世的部將冀景則忿然道:“他高鳳原本投的是我家三將軍,卻被你們使人間得消息,半道裏殺出,劫了三將軍的功勞。也隻有你楊可世能幹出這麼卑劣齷齪的事情!”楊可世部將高世宣道:“你家三將軍也就是個公子哥,他有什麼本事招降。他高鳳是我冒著生命危險赴易州聯絡得來,卻與你家有甚瓜葛?”冀景怒道:“得了便宜還賣乖,今日若不教訓教訓你等潑才,你也不知道這五十萬大軍原是姓劉。”楊可世道:“這大軍乃是官家的天兵,你想據為私有麼,想造反麼?”冀景怒發衝冠,罵道:“是你曲解我的意思,硬給我扣個造反的帽子。既然嘴上說不過你,便叫刀下見個真章,也叫你領教領教你冀爺爺的厲害!”雙方你一言,我一句,士卒也都拔刀相向,堪堪地便要打將起來。
有人將情況報給了前來督軍的宣撫司參謀宇文虛中。宇文虛中急急趕到出事現場,卻見局部已經打了起來,便急忙叫人隔開雙方士卒。因場麵混亂,難於見效。宇文虛中又叫人敲響銅鉦,又叫人去找劉光世前來勸架。宇文虛中看場麵得到控製,便喊話道:“童太師早就知道你們要出事,因此早早便囑咐你們,勿要以私害公。身為大宋官軍,你等負氣相齟、狠勇械鬥,卻與那街邊的醃臢潑才有甚區別?”又轉頭對劉光世和楊可世道:“劉、楊二位將軍,你們都各自約束你們的部下,勿使再生事端。”因為死傷了些人,雙方又各執已見,互爭雄長,一場鬧劇直鬧到半夜方才收場。
卻說雙方在爭執期間,兩個人影鬼鬼祟祟地躲起一頂軍帳,點起一盞昏黃的小油燈,兩人便迫不及待地抱在一起。原來是楊可世的手下大將,外號“高一箭”的高世宣。對方便是劉光世新收的愛妾綠雲。高世宣道:“可想煞我也。遂城一別,我以為再也見不到娘子了。”綠雲笑道:“奴家當時卻是不擔心的。”高世宣驚問:“娘子不怕我去了易州,被高鳳捆紮起了,下了油鍋?”“油鍋是不會下的”,綠雲道,“那高鳳就不怕日後被你家楊將軍下油鍋麼。打個三五十殺威棒倒是要得的,好叫你這潑才日後在奴家麵前收斂則個。”高世宣道:“娘子貌美如花,卻叫我如何收斂得住,當日在遂城,娘子是百般嫵媚,今日就別賣關子了。外邊正鬥得火熱,咱這也別閑著。”兩人你一言,我一句,便要寬衣解帶。隻聽得“哼”的一聲,有人道:“好一對野鴛鴦。”直嚇得兩人魂飛天外。
兩人急忙穿戴整齊,定睛看時,卻是一個娉婷美娘。高世宣立時拔刀相向,綠雲卻認得湖山,急忙製止道:“這是我的好姐妹蕭湖山,休要傷害於她。”又問湖山:“姐姐終是看到了,便是要向三將軍告訴去麼?”湖山道:“我可沒這閑工夫。我是來取些草料喂馬的。”說罷上前抱了些草料,道:“你倆繼續,休要被我擾了興致。”說罷頭也不回地離開了。隻聽到身後綠雲向高世宣解釋道:“官人隻管放心,此女也是三將軍的侍妾,與奴家處得頗好,是胡人,單純直爽,絕對不會告發咱們的。”
劉、楊兩軍自頭一晚鬧了糾紛,到第二天也隻得就地善後,撫恤死傷將士,發文向宣撫司檢討,等等,不一而足,便硬是耽誤了一天的行程。第三天,大軍啟程,傍晚時,與劉延慶、郭藥師會於涿州。
劉延慶以不偏袒自家兒子的高姿態亮相,非但沒有過多責備兩軍械鬥,還為安撫楊可世,任命楊可世為涿州留守,以楊惟中副之,又以楊可世兵少,還撥了兩萬人給楊可世指揮,優寵有加。雖然楊可世這邊被安撫了,可劉光世那頭更是憋了老大一肚子怨氣,礙著自己父親的麵,不便發作。
翌日一早,全軍點卯出發,到黃昏時便到達了良鄉縣的盧溝河南岸,與北岸嚴陣以待的遼軍終於是針尖對麥芒地抵對上了。劉延慶自出兵以來第一次見著遼軍主力,有些緊張,便命令士卒高築營壘,多挖塹壕,整備戰具,不得輕動。有部將道:“敵軍不多,我軍可乘勢一鼓過河,殺他個措手不及。”劉延慶道:“現在敵情不明,不是你看著不多就真的不多,遼人善能用兵,我軍且宜堅守,以待時機。”
第二天,宋遼雙方都不敢大舉進攻,雙方都在試探,有一些小衝突,規模都不大,互有勝負。到入夜時,有警報傳來,報曰:“遼軍涉河於料石岡列陣,兩軍已經接戰。”劉延慶喝問:“遼軍有多少人,什麼時候渡的河?”斥候答道:“大約有三千人,沿浮橋而渡,行動迅捷。”“荒唐!”劉延慶喝道。說罷大步流星出了營帳,眾將簇擁著劉延慶前往觀戰。
到得料石岡,遼軍已敲過兩通戰鼓,每一次進攻都把宋軍殺得人仰馬翻。隻見遼軍衣甲鮮明,白刃如林,長槍兵列於陣前,狼牙武士在身後保護,盾牌兵、弓箭手配合得十分默契。郭藥師歎道:“這便是大遼最精銳的宮分軍。人數雖少卻能以一當十。”正說話間,遼軍突然轉向,向劉延慶所在的方向殺了過來。原來劉延慶在眾人簇擁之下已是相當顯眼,再加上穿著一襲便袍,未著戎裝,更是顯得與眾不同。
風雲突變,劉延慶頓時慌了神。在兒子劉光國的保護下,眾將護著劉延慶迅速撤離。劉光世則指揮著冀景、任明、翟進等得力戰將上前抵擋。劉延慶上了馬,一陣風似的回到中軍大帳,才長舒了一口氣。對牙門將道:“快,去探,看戰況如何。”不久,牙門將回報:“我軍又敗了。”劉延慶嚇得一屁股坐在椅子上,忙道:“快調楊可世的兵馬前去封堵!”牙門將卻道:“遼軍已自撤了。”劉延慶道:“三千人,三通鼓,殺得我軍丟盔棄甲,還能全身而退。遼國人果然比夏國人厲害多了。”於是劉延慶更加堅定了堅壁固守,以待時機的信念。
第二天、第三天,不論敢戰之將如何請命,劉延慶統統予以駁回。這天,楊可世來請命道:“某願為先鋒,領本部兩萬人當先過河,都統製以全軍援後,隻須一個時辰,遼軍可破。”劉延慶道:“本帥已經講過多次,遼軍戰力叵測,向使太宗之神睿,曹彬之賢良,尚且敗北,我劉延慶何德何能,敢不謹小慎微,力保不失?”楊可世道:“當年遼國控弦百萬,今日全燕不過數萬披甲,以我軍之盛,豈可同日而語乎?”劉延慶哂笑道:“五月時遼國比今日之遼國若何?公以一鼓作氣之勇尚且戰敗,何來由再論今時往日之道理?”楊可世為之語塞。劉延慶又道:“還是等待金國夾攻之兵降臨居庸,遼國兩顧不暇時,方可進兵啊。”楊可世不以為然,道:“彼時金人占了燕京,你去向他討去?”劉延慶笑道:“自有宣撫司出麵討要。”楊可世擺擺手道:“休,休,遼軍以三千人試陣,便把你嚇成這副模樣,我為你家賣命作甚,且去吃酒。”說罷拂袖而出。劉延慶也不惱怒,隻是笑著搖搖頭道:“年輕人血氣方剛,隻逞一時之勇,如何能堪大任。”
宣撫司遲遲不見劉延慶進兵,到二十三日也發來了檄令。劉延慶坐不住了,隻得召集眾將來議。劉延慶道:“宣撫司檄進兵,本帥不可違,但敵情不明,哪敢冒進?眾將可有什麼萬全之策,保得我軍不失?”姚平仲道:“某願率本部兵馬於盧溝下遊涉河掩殺,大帥見我兵到,即從正麵渡河邀擊,則可以破敵。”劉延慶撚須沉吟片刻,道:“此計雖然深合戰法,但以全軍而動,成則成矣,倘或失算,則全軍挫動,不可收拾矣。”翟進道:“末將以為,可以小部兵馬並鄉兵義勇仍舊屯戍於此,多立旌旗營帳蔽敵耳目;我軍大部則向武清縣迂回過河,可直抵燕京城下。”劉延慶哂笑道:“大軍主力開動,十數萬人,遼國安能不知?遼騎運動神速,我軍尚未過河已被其邀擊,卻如何是好?”任明道:“如若遇敵,便衝殺過去,量他人少,如何擋得住我軍過河?”劉延慶道:“終歸是太過冒險。”任明負氣道:“打仗哪有不冒險的,這也不是,那也不是,這仗卻教如何打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