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50章 人回故國悲秋冷 心近林泉又折風(1 / 3)

“你說什麼?”趙豫恍若五雷轟頂,頓時愣在當下。阿遙拉著丈夫的手,垂淚道:“阿遙之所以一直瞞著大哥哥,是以當時的情境,若大哥哥知道清兒姐姐不在了,大哥哥也一定不會苟活於世。後來時過境遷,大哥哥意氣風發,領兵南下,一心想要有所作為,故而阿遙又不願沮遏大哥哥意誌。故而遷延半年,才以實情相告。”

趙豫霍地起身,推開阿的雙手,道:“我不相信。”又指著阿遙道,“是不是你耍的花招,管叫清兒死了,好讓你有機會接近於我。”阿遙看丈夫一雙眼睛漲得通紅,便流淚道:“這麼多年了,在大哥哥內心深處,阿遙還是那個任性使壞的小妖女。可是阿遙不怪大哥哥,大哥哥心裏難受,阿遙知道。”阿遙說著,轉頭望著溪流,似乎這流水可以掩飾自己不斷滑落的淚水。阿遙繼續說道,“阿遙從來沒有對大哥哥透露過清兒姐姐的死訊,是以阿遙並不是靠著清兒姐姐的死而成為大哥哥的妻子。這是其一。若清兒姐姐在世,阿遙決不會明示身份,不會攪擾大哥哥的生活。這麼多年來,我知大哥哥在燕京,而未曾踏足燕京半步;自真定偶遇大哥哥一家,也未曾明示身份,便是明證。這是其二。阿遙一直記著大哥哥說過的玉簫的故事,清兒姐姐死,阿遙願為玉簫,陪伴大哥哥餘生。若清兒姐姐在世,便不會有玉簫,阿遙寧可獨自垂淚,了此一生,也決不會與大哥哥相見。這是其三。阿遙該說的都說完了,大哥哥心如明鏡,自有裁斷。是去是留,阿遙不會阻攔。”再看趙豫時,隻見其頹然跪下,淚如泉湧。阿遙心疼,上前將丈夫摟在懷裏,勸慰道:“大哥哥,人死不能複生,且珍惜眼前之人。”趙豫流淚點頭,因問:“清兒是怎麼死的?”阿遙便扶丈夫坐下,依偎在丈夫肩頭,細細將來龍去脈說與丈夫知道。

當日在牟駝岡,趙豫重傷被俘,因渤海郡主金牌,阿遙很快得到了消息,便一力將趙豫保下,延請名醫,悉心為趙豫調理傷病。直到趙豫醒來才算舒了一口氣。阿遙這時才想起要將趙豫的情況告知清兒,以使清兒安心。於是這一日阿遙隻身離了金營,喬裝混入汴京,卻是來晚了一步,至甜水小宅時,清兒已經服毒自盡。

初時,阿遙聽聞宅中哭聲,便推門而入,見一老一少二男子並一美貌小娘子於床前哭泣。張簡因問:“你是何人?”阿遙流淚道:“趙郡王伉儷舊時友人,姓李。”見老人家老淚縱橫,長籲短歎;年輕人裹著傷,神色憔悴;又見小娘子眼中含淚,神情略現驚悚。因問小娘子道:“你可是柔福帝姬?”那小娘子一驚,問道:“你怎麼知道?”阿遙道:“柔福帝姬,太上明珠,誰人不知。我見帝姬時,帝姬卻未必識得我這個微末草莽呢。”柔福上下打量阿遙,見其著一襲紫青錦緞夾襖,知其富貴,但百思京中官宦之家,不得其人。因問:“小娘子怕不是趙官人舊時相好吧?卻來給夫人哭喪作甚?”阿遙搖頭道:“我與郡王夫婦皆是相知好友,與郡王更是以兄妹相稱,毫無嫌隙。”柔福見阿遙雍容大度,又聽這麼一說,不覺低頭歎息。

阿遙問:“我清兒姐姐何以自尋短見?”年輕人道:“我叫張簡,是郡王在軍中的好友,更是僭越,妄以兄弟相稱。前日我與我大哥隨軍掩襲金營,不料事不密,遭伏負傷。帝姬以鄆王其時正在軍中,證實我大哥已被金人殺害。嫂嫂聞之大慟,不欲勾留人世,整日痛哭,至入夜方休。我等以為嫂子睡去,當無大礙,不料嫂子乘我等不備,便尋了短見。今晨得見,已然香銷玉殞了。”說罷眼淚汩汩而下。阿遙狠狠瞪了柔福一眼。柔福起身道:“我有些眩暈,先自回宮了。”又對安伯和張簡道:“有什麼需要使錢的地方,隻管告知,我當盡力籌辦。”說罷領著使女轉身出門,始終不敢直視阿遙。

柔福走後,阿遙道:“趙豫哥哥尚在人間,帝姬何以訛報,害人性命?”安伯和張簡大驚失色,張簡問:“我大哥還活著?他在哪裏?”阿遙道:“趙豫哥哥受了重傷,尚在昏厥,然而悉心調養,當無大礙。”張簡道:“小娘子請速速領我去見大哥,夫人出殯,大哥不能不在。”阿遙道:“趙豫哥哥正自昏厥,如何得見。便是醒了,也不可遽然將清兒姐姐死訊告知。若你仍想追隨你大哥左右,旬月之內毋使知悉,免其殉死。”張簡想了想,道:“是這麼個道理。小娘子果然是大哥大嫂的至交,深知我大哥情懷。”阿遙點點頭,又流淚對清兒道:“清兒姐姐,阿遙來遲一步,對不住你,但阿遙今日向你立誓,今生今世要替姐姐守護大哥哥安好。清兒姐姐你就安心地去吧。”說罷,清兒的眼中居然流下一滴淚來。張簡大驚,道:“嫂子聽到了,嫂子聽到了!”阿遙傷心地哭道:“清兒姐姐,你在天之靈保佑大哥哥早日醒來,隻要大哥哥安好,阿遙別無所求。”說罷握著清兒冰冷僵硬的手,垂淚歎息道:“大哥哥如果看到清兒姐姐這冰冷的軀殼,該有多傷心呢。”許久,又轉頭對張簡道:“張小哥,我想取一束清兒姐姐的青絲,來日交予我大哥哥,以慰其相思之苦。不知可否?”張簡點頭道:“小娘子自取之,張簡無有不允。”阿遙於是抽出匕首,裁下一綹青絲,細心包好。又道:“正值兵荒馬亂之際,今日不知明日之事。趁著城門正常開啟,便由我作主,今日將清兒姐姐移至城外,擇好水土簡葬之,使其入土為安,不知可否?”張簡道:“一切皆由小娘子安排。”阿遙堅定地點點頭,取出兩錠大銀。

於是三人分頭置辦棺木、車馬、紙錢等什物。待出得城外,已是午後。三人又擇新鄭門金明池外十裏風景獨好的土崗將清兒下葬。阿遙親為培土,哀之甚慟。

正當此時,馬蹄聲陣陣傳來,一隊金軍遊騎倏然而至,將三人團團圍在垓心,。安伯和張簡嚇得不輕,兩人舉起鐮刀鋤頭要作殊死抵抗。阿遙道:“別擔心。”說罷手舉金牌,喝道:“陳國公主在此,不得無禮!”說罷又用女真語複述了一遍。那一隊金兵果然嚇得滾落馬鞍,伏拜了一地。直把安伯和張簡驚得半天合不攏嘴巴。轉眼間,金兵退得無影無蹤。張簡擦了擦額上的汗珠,怯怯地問道:“小娘子原來是金人?”阿遙道:“實不相瞞,我就是自真定一直送你們過河的車中貴人,大金陳國公主完顏達吉。我的渤海漢名叫李牧遙。”安伯和張簡嘖嘖稱奇,道:“原來如此。”張簡道:“我大哥是遼國郡王,識得金國公主也並不奇怪。隻是公主與別的金人殊是不同,公主真誠和善,又極講情義,果然和我大哥是一樣的人品。”阿遙笑笑,又道:“我想把趙豫哥哥接到北方,使其遠離喪妻之痛,一年半載怕是不會回來了。不知你們又有什麼安排呢?”安伯道:“我們在東京是呆不下去了,沒了錢糧,終歸是餓死。我想返回真定老家,到鄉下種地才好。”張簡道:“我也是真定人氏。既然安伯要回去,我也回去便是。”阿遙點點頭,感歎道:“二位真乃忠直之士。我觀宅中頗有值錢物事,便是書畫一項,取去典當,當值不少錢銀,而二位不自取之。我大哥哥交友若此,是他的福分。”說罷取出兩錠金子並兩錠大銀,分別交到安伯和張簡手上,道:“這些是路上的盤纏和安家的費用。你二位且拿去支度。山高水長,後會有期。”二人千恩萬謝。張簡道:“俗話說‘物以類聚,人以群分’,我大哥忠義耿介,故而所交之友大多忠直,亦如公主這般。”阿遙笑笑,上馬辭行。兩人看公主騎馬走得遠了,才默默地收拾器具,拜別郡王夫人墳塚,駕車回城。

聽到這裏,趙豫喟然長歎,道:“阿遙好妹妹,大哥哥錯怪你了,大哥哥對不住你。”阿遙搖搖頭道:“大哥哥錯怪阿遙又不是第一次了。阿遙不怪你。”趙豫心疼地將阿遙攬入懷中。許久才道:“當日我在金營昏睡十餘日,便是清兒魂魄來歸。清兒清深若此,我又豈能寡義。趁著阿遙行走還算便利,我想回一趟汴京,看一看清兒。清兒下葬至今,已近半年,我這個做丈夫的居然未曾拜祭。”說到這裏,已是哽咽不能言語。阿遙連連說好,安慰道:“大哥哥,阿遙陪你去,你要去哪裏,阿遙都陪著你,代替清兒姐姐照顧你。”兩人抱頭痛哭。

第二天,兩人辭別了郝知非和山中鄉民,駕馬車向東,避開金人占領的州縣,取道平定軍,出井陘,趨真定,又順著官道從河北南下,直抵黎陽,又過河經滑州到達汴京。一路上風塵仆仆,好在平安無事。

到汴京時已是黃昏,阿遙滿臉的倦意,但為了丈夫心願得償,還是強裝笑顏,勉力陪丈夫前往祭奠。八月星空,月明星稀,四野茫茫,隱隱有鬼哭之聲。趙豫在車上望著長滿野草的墳塋,呆坐半晌。阿遙不忍攪擾丈夫的哀思,便也靜靜地在車上坐著。許久,趙豫才下了車,顫顫巍巍地來到墳前,扶碑淚流。阿遙也下了車,到丈夫身邊跪下,看著失魂落魄、涕泗縱橫的丈夫,心痛不已。趙豫看到阿遙,便將頭埋在阿遙肩頭,這才哭出聲來,哭得像個孩子一般。

末了,阿遙在一旁坐著,趙豫默默地除了雜草,燒了蠟燭紙錢,才道:“清兒,哥哥對不住你,如果不是哥哥執意南下,如果咱們還是隱居山林,那清兒和哥哥還有無傷,咱們一家人便不會天各一方,陰陽阻隔,哥哥也許真的是錯了。”阿遙道:“大哥哥,人死不能複生,過去的都過去了,珍惜眼前之人,咱們要好好地活下去,你還有阿遙呢。”趙豫握著阿遙的手,點頭道:“清兒,你一直很喜歡阿遙。你的身後事,多虧了有阿遙照應,而哥哥能夠苟活至今,實賴阿遙之力。你倆都是哥哥的紅顏知己,哥哥已失去了你,便不能再失去阿遙。”阿遙甜甜地笑道:“大哥哥,清兒姐姐一定聽到了。適才阿遙腹中陣痛,此刻卻已然安好。”趙豫憐惜地說道:“以後身體若有不適,該當讓大哥哥知道。須知在這世上,阿遙便是大哥哥活著惟一的理由了。”阿遙點頭允諾。趙豫又道:“想來也真真可笑,大哥哥曾經想以一己之力撥轉乾坤,現在想來不啻蚍蜉撼樹。金人不會因為我趙豫而停止侵宋,而宋皇也不會因為多一個耿介之士而遠離奸小。‘為者敗之,執者失之’,以此觀之,卻是至理。”阿遙道:“誰說不是呢。李綱大人進兵河東,終歸是不了了之,而議和之使絡繹於道。宋廷君昏臣佞,一如道君故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