到得山下,行至密樹叢中,早有驢車等候。車旁站立著一男一女,正在翹首等待來人。趙豫一看,大喜。此二人正是自己當日在真定城中救助的鄒梓文、鄒梓惠兄妹倆。兩人見到趙豫夫婦,也熱情地上前行禮,道:“見過明王恩公和夫人。”趙豫笑道:“不必拘禮。我這破落明王與一般鄉野村夫何異。隻喚我趙大哥便是。”鄒家兄妹笑著答應。鄒梓惠又對張簡道:“阿簡,你便隨我們一道走吧。”張簡上前拉著鄒梓惠的手,道:“梓惠,你們先走,我一早便說過了,我若是隨你們一起走,那便是誰都走不了的。”聽張簡這麼一說,鄒梓惠流下淚來。趙豫指著二人,驚問:“你們……”張簡笑道:“大哥,單頭領見我與梓惠情投意合,便已將梓惠許配於我,我倆已定了終身。”趙豫喜道:“小簡子終於也成家了,大哥心裏高興啊!”張簡笑道:“大哥,我便將梓惠和小舅子托付給你了。這回聽我的,河北之事不可為,你們到封龍山隱居,輕易不要再趟這道渾水了。”阿遙道:“放心吧小簡子,鄒家兄妹有我大哥哥看著;你大哥有我看著。”眾人相視而笑,於是和張簡道別,駕驢車徑往封龍山而去。
翌日清晨,眾人到得封龍山下,隻見群峰起於莽原,平添巍峨險峻;入得山中,更見溝深林茂、泉清溪白、峰高石奇、山光秀美,果然是一處清幽僻靜的所在。鄒梓文道:“封龍山早在漢代就已經是河北名山,後漢時,大儒李躬在此山中結廬講學,並且與光武帝、明帝關係非同一般。五代以來,書院肇興,又為河北濫觴。”趙豫點頭稱善,便對此山心懷景仰,阿遙則高興得手舞足蹈,樂道:“那西山和尚洞,都快叫人悶死了,好容易出了來,到得一個山清水秀的地方。大哥哥,往後咱們在此隱居可也。”趙豫笑著點點頭。
山色空濛,水光瀲灩,叫人拋開了世間的煩惱,忘卻了一夜的疲倦。阿遙雖然行動不便,卻也精神十足,拉著趙豫行走在山間小徑上,最終選定了一處風景獨好的半山平地作為定居之所。此處視野頗好,又有大樹遮掩,平整蔭蔽,又有溪流穿過。接下來,趙豫與鄒梓文往樹林中伐木結廬,鄒梓惠則在周邊采摘漿果野菜,阿遙喜滋滋地坐在原地,看著自己新的家園,憧憬著即將到來的新生活。
一兩日間,三座廬舍已初具規模。鄒梓惠笑道:“大哥大嫂一間,阿簡和我一間,哥哥一間,咱們可算是安定下來了,就等阿簡回來了。”趙豫道:“是啊,不知小簡子怎樣了,過兩日,我當下山探詢一二。”
這天夜裏,趙豫被阿遙叫醒,阿遙道:“大哥哥,你看。”趙豫順著阿遙所指,極目望去,隻見點點火燭之光,直叫無邊無沿,不知有多少人馬。阿遙恨恨地罵道:“躲到天邊他也要追來,還讓不讓人過日子呢?”趙豫笑道:“你還沒弄清楚是什麼人,是敵是友,便罵將起來,若是友軍時,卻又如何?”阿遙道:“管他是敵是友,但凡叫我大哥哥上戰場拚殺的,便是我李牧遙的敵人。”一句話把趙豫說得哭笑不得,隻是怔怔地看著阿遙出神。阿遙被看得不好意思,笑問:“大哥哥,你這麼看著阿遙,卻是作甚?”趙豫笑道:“隻要看著阿遙,大哥哥心裏就高興,隻盼著能夠多看幾眼,便是死了,記著阿遙的長相,下輩子也好再續前緣。”阿遙眼圈頓時紅了,嗔道:“大哥哥,你是成心叫阿遙傷心麼,你明知阿遙最忌諱大哥哥說個‘死’字,卻還要這麼說。”趙豫淡然笑道:“不管忌諱也好,不願也罷,若是死亡要來,躲也躲不過。大哥哥隻知道,能夠多看阿遙一眼,這輩子就少一分遺憾,僅此而已。”阿遙感動得涕泗漣漣,兩人抱頭痛哭。哭聲驚動了隔壁的鄒家兄妹。見鄒家兄妹上前詢問原委,兩人倒是有些不好意思。而兄妹倆也看到了山下湧動的光點,相顧失色。
阿遙道:“咱們且宜隱藏起來,探明來人身份再作打算。”於是四人隱藏在不遠處一個小山洞中。這是一個頗為隱秘的山洞,自然天成,隻是太小,平日裏用作儲藏食物和幹柴的倉庫,這會兒四人一齊躲入洞中,便沒了騰挪的空間。趙豫和阿遙就著洞口,撥開灌木的枝葉守望敵情。
過了許久,說話聲和火光由遠及近。隻聽一人說道:“果然是一座好山頭。難得的是如此易於戰守的寶地居然無人駐兵。多虧了張兄弟的指點,才使我軍得到這麼一個棲身之所啊。”又聽另一人道:“瞧,這裏有三座廬舍,應該是大哥他們的住所。大哥果然在此。”趙豫聽得真切,此二人說話音調、語氣都頗為熟悉,一個是殺熊嶺的義軍頭領郝知非,一個便是趙豫的小兄弟張簡。
趙豫笑著對阿遙道:“原來都是故人。”一邊說著,一邊攙扶阿遙走出洞穴。郝知非見到趙豫和阿遙,大喜過望,行大禮道:“明王在上,請受知非一拜。”趙豫佯裝生氣道:“你這是成心來取笑兄弟呢吧?”說得郝知非哭笑不得,趙豫順勢將郝知非扶起,兩人哈哈大笑,熱情擁抱。又見張簡坐在肩輿上,渾身是傷,驚問:“小簡子,你這是怎麼了?”鄒梓惠早已撲在張簡身上,連哭帶嗔,倒叫張簡有些不好意思。張簡道:“大哥,你就別問了,小簡子受了點兒皮外傷,不礙事。”剛說完,便又轉頭對梓惠道:“疼,疼!我的小姑奶奶,你輕點兒。”惹得眾人一陣哄笑。
趙豫問:“郝兄弟,你不是在殺熊嶺麼?怎麼會到這裏來呢?”郝知非道:“大哥可知,太原已於九月初三日陷落了。”趙豫歎了口氣道:“我已有所耳聞。”郝知非道:“實在也怪不得太原軍民。太原被圍近九個月,已到了山窮水盡的地步,而太原人更是經曆了易子相食的人間慘境。城破後,金人屠城報複,太原十室九空,幸存下來的,實在沒有幾個人了。而太原知府張孝純降了金,都統製王稟率眾巷戰,身被數十創,抱太宗畫像,攜長子王荀投汾河自盡,壯烈殉國。”趙豫聽郝知非這麼一說,照著身旁一抱粗細的樹幹就是一掌,竟拍得木悄亂飛,樹枝亂顫,生生缺了好大一塊。趙豫歎息道:“將來若是我到了山窮水盡的時候,一定效法王統製的高風亮節,死而後已。”阿遙心頭一顫,隻是歎息。趙豫又問:“朝廷有什麼行動麼?”郝知非哂笑道:“朝廷除了害怕,便是害怕,能有什麼行動。就在太原城破的前後,李綱除觀文殿學士,知揚州。朝廷實際上已由耿南仲、唐恪之流把持。說來也真真的諷刺,抗金之事,朝廷是指望不上了,惟有我等鄉兵義勇放手一搏,或有可為。”
趙豫問:“郝兄弟,你此番帶來多少人馬?”郝知非自嘲道:“也就一萬出頭,殘兵敗將,不夠金人塞牙縫的。”趙豫又問:“殺熊嶺是怎麼敗的?”郝知非道:“金軍下了太原,便順道殺向殺熊嶺。金人好像對我寨中防禦很熟悉,專揀薄弱的環節攻打,很快山寨便失陷了。寨中的機要,知道的人不多,我沒有理由懷疑哥哥嫂嫂,因此,大哥往日的部下李佑就頗為可疑。”“李佑?”趙豫尋思道,“李佑忠心耿耿,是當時我鬼軍之中的得力幹將,他沒有理由出賣咱們呀。”郝知非道:“我聽聞李佑現下正在五馬山用事,知人知麵不知心,大哥小心提防著點兒,總歸是好的。”趙豫點頭答應。
郝知非又指著張簡笑道:“大哥,你這個小兄弟很是勇敢啊。他隻身駕車,大張旗鼓朝井陘方向奔走,吸引和尚洞追兵。所幸遇上了我。我知道大哥在河北打起明王的旗號,約兵數十萬,欲解真定之圍。詢問間才知道竟遇上了自家人,因而將自己與大哥往日的交情一說,我與張兄弟便是相見恨晚,於是我率兵與和尚洞大戰一場。張簡兄弟尤其英勇,殺到陣前,指著人家單頭領破口大罵,直罵得那單雷羞愧難當,鳴金收兵。而張簡兄弟也負傷不輕,隻得以肩輿抬至此地。”一席話說得鄒梓惠涕泗漣漣。趙豫則拍拍張簡肩膀,道:“好兄弟!不愧是河北男兒。”張簡則笑道:“跟著大哥這麼久,若是不懂得一些道理,須是枉費了這段時光。”眾人哈哈大笑,於是大軍擇險要地勢下寨,從此以封龍山為大營,樹起河北義軍又一麵旗幟。
在鄒梓文的建議下,封龍寨廣發英雄貼,以明王大旗為號召,呼籲河北英豪聚義封龍山,義拒金賊,共襄社稷。在郝知非、張簡、鄒梓文等得力助手的悉心張羅下,封龍寨日見興盛,旬日之間,兵員已增至數萬,赫然成為河北義軍之中的後起之秀。而解真定之圍仍舊成為趙豫心中壯大山寨的動力。隨著山寨的壯大,這一議題終於被順理成章地提了出來。
在議事大帳中,趙豫道:“斡離不東路軍之所以至今未能南下,皆因真定掣肘之故。真定控扼南北通道,其所以重要,自不待言。隻要真定不失,則金軍不敢飲馬黃河,則宗廟不至傾危,朝廷得有轉圜的餘地。我山寨雖為草創,兵員不敷,輜重奇缺,但人人有的是殺敵報國的義氣,隻要咱們謀劃得當,謹慎用兵,當可殺敵建功,對真定守禦有所補益。”郝知非道:“大哥,你說吧,該怎麼打,咱聽你的。”“對啊”,張簡道,“這次與上回不同。上回是各家聯兵,互不統屬,一盤散沙,此番都是自家兵馬,大哥指哪兒,咱們打哪兒,人人用命,豈有再敗之理。”阿遙卻不緊不慢地說道:“本來將士用命是再好不過,可是寨中兵馬多為新兵,甲器不修,習練不整,自是比上次又不如了。因而勝算是不大的。”鄒梓文點頭道:“嫂子說得有道理。那麼咱們是該打還是不該打呢?”趙豫思索片刻,道:“咱們不必硬拚,隻以少量精兵趁夜襲營,必定成功。若能殺傷數百金兵,則一可以震懾敵膽;二可以揚我義軍聲威,使金人頓覺四麵皆敵,其氣焰或可稍稍收斂。”郝知非問:“大哥需要多少兵馬?”趙豫道:“三千足矣。”“好!”郝知非道,“三千精兵,單是我從太原帶來的就有,大哥盡管放心。”趙豫道:“那就有勞郝兄弟代為準備了。”鄒梓文又道:“我觀天象,明晚晦暗無光,夜半有雷雨,閃電交加,利於襲營,可保成功。”趙豫大喜,道:“若襲營成功,鄒兄弟便是奇功一件。”鄒梓文笑道:“不敢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