趙豫再沒有絕食的理由,輕喚著阿遙的名字,流著淚將飯菜吃了,便懶懶地靠在床邊,閉目養神,聽候命運的擺布。
不多時,門樞轉響,趙豫聽到腳步聲款款而至跟前,來人輕喚了一句:“大哥哥,阿遙來了。”趙豫沒有睜開眼睛,隻是禁不住眼淚潸然而下。阿遙在丈夫身邊坐下,依偎著丈夫的肩頭,哭道:“大哥哥,阿遙隻是想你,就不顧一切地來了。大哥哥在哪裏,阿遙便在哪裏,無關陣營,隻為真心。”趙豫這才睜開眼睛,將愛妻攬入懷中,流淚道:“大哥哥總是叫你如此為難,讓你如此傷心。大哥哥虧欠你的,隻能來世再還了。”聽到自己這麼一說,趙豫明顯感到阿遙的身體顫抖了一下,許久,阿遙才道:“大哥哥,阿遙早就料到這一天遲早會來,生離死別,便是阿遙的命。可如今擺在眼前,卻是叫人百般地不情願。大哥哥便不能為了我和孩子,稍屈誌節麼?”趙豫搖搖頭,道:“大丈夫立於天地間,誌節便是脊梁,豈可稍屈?等我倒下了,阿遙仍可做回大金國的公主,隻是要好生教導咱們的孩兒,不能讓他遮蔽了雙眼。”阿遙搖搖頭道:“大哥哥若死,阿遙豈肯與殺夫仇人為伍?而咱們的孩兒也必然終生與金人為敵,大哥哥應該能夠明白阿遙的心意。”趙豫輕撫妻子背脊,道:“大哥哥自然是明白的。隻是不忍看著你們母子生活無著,顛沛流離,故有此說。”阿遙點頭,又苦笑道:“以前遇到天大的事情,阿遙都能夠沉著應對,這次居然六神無主了。大哥哥,阿遙不知道該怎麼辦,該怎麼救你。”趙豫笑道:“不需要了。我殺了那麼多金人,如果終不降金,則金人無論如何也不會放過我的。並且以我封龍寨在河北義軍中的影響,而我又新為官家正位明王,授河北兵馬大元帥銜,不論是不是有名無實,但以這樣的名號,如若放虎歸山,則河北形勢不可收拾。於是在金人看來,我若降金,則於金國有十倍之利,我若逃逸,則於金國有十倍之害。故而大哥哥惟有一死,任誰也救不了了。”阿遙哭道:“明知大哥哥說得在理,卻叫阿遙如何接受?明知道大哥哥不會降金,阿遙的後半生卻要如何度過?”趙豫心裏難過,卻已經不知道該說什麼安慰的話語。兩人都不再言語,隻是緊緊依偎。人生已經打成死結,任你有再大的本事,也隻能苦苦等候命運的判決,隻能默默地等待喪鍾的敲響。
接下來的幾天裏,阿遙放低了姿態,時常在斡離不跟前苦苦哀求,終於讓斡離不心軟,自己得能朝夕陪伴照料丈夫;而斡離不也恢複了阿遙陳國公主部分儀節,使得夫妻倆雖然身處金國軍營,但飲食照應都不虧缺,趙豫身上十來處創傷也日漸好轉。而斡離不也長足了心眼,以精銳衛士日夜看守趙豫夫妻,層層禁衛,令趙豫與阿遙插翅難飛,而外人更是絕難得近。
這一日,斡離不又來看視趙豫。斡離不道:“明王可考慮清楚了麼,我大金國愛惜人才,我斡離不欽佩明王人品才具,明王如若降金,可授王爵,得高官。”阿遙將斡離不的話譯給丈夫知道。趙豫冷笑道:“我若是要降,在會寧的時候便降了,你若是給王爵,能高得過大宋的明王?你若是給高官,難不成讓我做天下兵馬大元帥?我已是河北兵馬大元帥,此生無憾矣。”斡離不笑道:“明王可知,你家皇帝已重新任命了河北兵馬大元帥。”趙豫問:“新元帥卻是哪個?”斡離不道:“和你一樣,也是個刺頭,乃是康王趙構。”趙豫笑笑,道:“康王勇武,不輸於我。你們金人有苦頭吃了。”斡離不哈哈大笑,道:“康王勇武是真,卻沒有你身上的忠義之氣。故而本帥更是佩服明王你啊。”趙豫笑而不答。斡離不又道:“我本欲將康王騙來,這次無論如何不能再放他回去了。無奈河北宋人太不老實。也巧的是你家皇帝居然以王雲為副使,伴駕康王出使我營。到磁州時,王雲竟被州民給活活打死了。罪名便是投敵賣國,出賣明王。”趙豫心頭一凜,問:“確有此事?”斡離不點點頭,道:“明王在河北的人望,可見一斑。你若是不降大金,我斡離不絕對不會讓你活著,有朝一日領導宋人來對抗我軍。所以還請明王思之再三,愛惜性命啊。”趙豫凜然道:“自從被俘,趙豫就沒想著能夠活著出去。趙豫此生若說遺憾,就是不能看著你們金人敗出宋境,而天下重歸太平。趙豫可以死矣,二太子無須多言。”斡離不問:“你便不遺憾你的愛妻達吉不能與你廝守終身麼,便不遺憾不能親眼看著你的孩兒出世麼?”趙豫看著阿遙,流淚道:“我虧欠阿遙的,來世再報。阿遙,請恕大哥哥無能,此生能夠做到的,惟有不虧欠國家而已。”阿遙已經泣不成聲,勉強將趙豫的話譯給斡離不,兩人便抱頭痛哭。此次會麵,看似又將無果而終。
斡離不也逐漸失去了耐心,冷冷地說道:“你可知河北三寨的義軍昨日和我軍大戰了一場?你兄弟也力麻立和郝知非已經被我擋了回去。明王降與不降,此事一日沒有定論,我大軍便一日不得安生。如今李固渡浮橋已成,我大軍即將渡河,殺向開封。你若是仍不降金,大軍起行之日,便是你行刑之時。”說罷拂袖而去。
趙豫知死期將至,這一日裏,常常深情地看著阿遙發呆,隻道:“大哥哥要永遠記著阿遙的美好。”阿遙心傷已極,卻要強裝笑顏,要讓丈夫安然度過最後的時光。
這一夜,晚餐裏有上好的滄酒,趙豫喜道:“這二太子也挺夠意思的,知道你大哥哥快死了,還找了這酒中極品來為我壯行。”阿遙聽到“死”字,眼淚霎時就流了出來。趙豫則斟滿了酒,勸道:“大哥哥幹了這杯,阿遙以茶代酒。”阿遙小小喝了一口,趙豫則一飲而盡,連連稱讚:“好酒,好酒。”又談笑風生,頻頻給阿遙夾菜。阿遙無心飲食,糊裏糊塗吃了些,就在趙豫的服侍下睡去了。
夜半,阿遙驚醒,不見趙豫,大哭起來,撕心裂肺地呼喊:“大哥哥,你在哪裏?”阿遙勉力下了床,忽然覺得整顆心都凝結了,可怕的情景一幕幕掠過眼前,阿遙不敢去想,隻是使勁地搖了搖頭,努力驅趕掉這可怕的想法。阿遙覺得自己已經說不出話來,隻是不停地流淚,繼而恍恍惚惚地推開門,衛兵居然已經撤去。阿遙的心霎時間涼透了,流著淚,搖著頭往外間走去。
遇著使女,使女道:“元帥右監軍令奴婢前往探視公主,沒成想公主竟自己醒了。”阿遙幽怨地問:“我大哥哥在哪裏?”使女低下頭,道:“適才已經行刑了。”阿遙聽罷,眼一黑,便要暈倒,使女連忙上前攙扶。一會兒,阿遙才睜開眼睛,道:“你帶我去。”使女答應著,扶起阿遙,往刑場走去。
到得刑場,隻見有士兵在來來回回地灑掃場地,不遠處,十幾具屍體整齊排列,阿遙赫然看到了丈夫的屍體,雖然心裏早有準備,但驟然看見,還是有如五雷轟頂,瞬間呆立在當下。使女著慌,不停在呼喊著公主,而原來坐在屍體一旁的完顏兀室也站起身來,走到阿遙跟前,道:“牧遙,人固有一死,明王死得其所,死得很壯烈。節哀順變吧,切莫傷了腹中孩兒。”阿遙未予理睬,下意識地揉了揉小腹,緩緩走到丈夫的屍首跟前,跪了下來。阿遙看到丈夫的遺容帶著微笑,知道丈夫是帶著自己的信念離去的。阿遙含笑道:“金甌既損,以碧血補之。大哥哥,你已經按著自己的意願去做了,阿遙不怨你。”又輕輕地將手貼在丈夫臉頰,感受著丈夫尚未流逝的最後一點點體溫。旋即又緩緩抹過額下,將丈夫的雙眼合上。這才淚如雨下,悲痛不能自已。阿遙抽出小刀,使女嚇壞了,便欲上前勸阻,兀室伸手阻攔,示意並無大礙。
隻見阿遙含著淚,將小刀在自己額上深深劃割,鮮血隨即流下,和著眼淚,滴落在趙豫身上。阿遙道:“大哥哥,阿遙給你送血淚了,你安心地上路吧,縱使陰陽兩隔,阿遙的心卻永遠連綴著大哥哥的心,咱們來世再續因緣。”
夜深了,阿遙在丈夫身旁守候了許久,士卒們陸續將十多具金軍屍體搬走。阿遙注意到,丈夫身旁,竟然是耶律湖山的屍身。阿遙擦了擦眼淚,喝止士卒,不許其將湖山的屍身搬走,轉頭問兀室:“湖山為何在此,是怎麼死的?”兀室示意士卒們退下,整個刑場就隻剩了自己與阿遙兩人,還有地上的趙豫與湖山的遺體。兀室道:“行刑時分,耶律湖山飛蛾撲火,隻身前來劫囚,手刃十數名士兵,最終被衛士們亂槍刺死。”阿遙問:“湖山死前可有留下什麼話來?”兀室道:“她隻是對明王笑笑,道,‘大哥,兄弟為你兩肋插刀。’”阿遙搖搖頭道:“湖山死得不值。”兀室道:“師父卻認為,湖山為了自己所敬所愛之人,敢做非常之事,卻也是性情中人。”阿遙未作評論,隻是也伸出手來,替湖山將雙眼合上。又問道:“師父,你怎麼會在此間?”兀室道:“我與婁室領兵奪了潼關,便回太原向左副元帥複命,又銜命向東,與二太子商討下一步進軍方略。來至此間,聽聞你在軍中,又明王不降,即將處死。我暗地裏曉諭明王,將少許迷藥混入茶水中,便你稍稍沉睡,以便明王行刑。明王為了保護你和腹中胎兒,欣然應允。至有今夜之事。”見阿遙沉默,兀室又道,“牧遙,你要看得開,好自珍重啊。”阿遙冷冷笑道:“我不會死,我與大哥哥有過約定,我要將腹中孩兒生下,好好撫養成人。”兀室點頭稱是。阿遙輕撫沒入丈夫心髒的箭枝,問:“此箭誰人所射?”兀室道:“乃是二太子親自行刑。二太子欽慕明王品格,故有此舉。”阿遙點點頭,又問:“我大哥哥死前可有什麼遺言?”兀室道:“他隻是懇請二太子善待你和腹中孩兒,別無他言。”阿遙點點頭,道:“師父大恩,阿遙無以為報,明日阿遙便要離開此地,再也不會踏足中土了。”兀室問:“你是要回會寧麼?”阿遙搖搖頭,道:“金人殺了我的丈夫,我孩兒的父親。我母子倆豈可再與金人為伍?我自去漠北隱居,無需師父掛心。”兀室問:“是去投耶律大石麼?”阿遙沒有回答,沉默片刻,道:“我想在此燒飯,請師父成全。來世若有機會,阿遙一並報答。”兀室點點頭,叫人置起兩個柴堆,分別將趙豫和湖山的屍身置於其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