紫炎的暗光照在康蒙幾人身上時,康蒙還在心中冷笑:盡管得意吧,等到遠征軍兵臨城下,到時候你就知道自己究竟有多麼自不量力了,但下一刻一股來自靈魂深處的寒意幾乎凍結了他們的血液。他們怎會忘記這可怕的紫色,在恕罪荒原上至今仍綻放著一朵不滅的紫色火焰,聖座裏一直有人懷疑那個人還活著,難道這個可怕的猜測是真的嗎?四百年了,一個活著的神靈又出現在人間了嗎?一個血歌摩蒼並不能影響聖座的的決定,隻要聖座舍得派出一位默者。但一個奧古斯都式的人物,那是足以顛覆世界的存在,康蒙幾人對視了一眼,齊齊打了個冷顫。康蒙心頭罩上了一層陰影,天空出現了裂縫,誰能保證即將到來的暴風雨不會傾瀉到全世界呢,等到洪水來時,或許聖母教並非唯一的掌舵人。
砂石巨人的速度那樣快,雲岫煙根本無法趕在它之前到達承劍台,她隻好帶著蕭虢和紅菱兒來到對麵厚德宮的一座塔樓,悄聲無息地解決了底層守衛,留下照夜看顧著被視為殘廢的蕭虢,抱著紅菱兒急急地上了樓。
厚德宮的守衛都是弗雷爾多洛人,當他們發現蟻民的異動,除七座塔樓底部各有兩個衛兵留守外,其他人都趕到了厚德宮大門來,在鋪著往生花的道上整飭了隊伍。但沒有蟻民接近厚德宮,大門外隻站著一個神眼會成員,他暗金色的麵部上嵌著兩顆墨色無暇的眼珠,在陽光下亮得刺眼,他旁若無人地走上了彌納斯夾圍的紅色大道。
他從守衛的刀劍之中走過,毫發無傷,隻是眸子深處一簇紫色的火苗晃動了一下,所有的衛兵和他們的兵器都在他走過的刹那灰飛煙滅,留下一地灰色的餘燼。
瑟倫最後深深地望了露瑟芮一眼,便遁入了黑暗之中,要不是他戴著鋼製手套,他的手心一定會因拳頭攥得太緊而被指甲刺破。他向著一座塔樓去了,他不肯就這樣離開,至少他要確認露瑟芮不會受到傷害。
瑟倫離開之後,凝瞳者便像一具玩偶似的垂下了胳膊,一動不動了。因為從夢中知道凝瞳者並不會傷害自己的緣故,所以露瑟芮竟大膽地直視著凝瞳者墨玉似的眼,從他的外觀上捕捉一些細節,並為它們一一注解。他那張金屬臉孔是否來自洛·德羅洛普的入教儀式,據說侍奉這位邪神的人都要先用熔化的金屬洗一次臉呢?啊,他的眼睛真漂亮,就像蕾夫人最喜愛的那隻瑪瑙夜鶯的黑珍珠眼兒似的,蕾夫人還能讓它唱歌兒呢。
但沒過多會兒,露瑟芮就不能忍受這寂靜無聲的對視了,他的眼睛裏一點情感也沒有,可她仍想了好一陣,才試著向他搭話,“請問您叫什麼名字?”
沒有回應。
“您是一位證婚人嗎?”
仍然沒有回應。
露瑟芮四處望了望,發現厚德宮裏確確實實隻有她和眼前這個不說話又沒有表情的人,也許他連耳朵也沒有呢。她深吸了一口氣,樂觀的臉上少見地出現了一絲憂鬱的陰影,然後自言自語道,“蕾夫人說我的母親是個非常漂亮的人,她最喜歡巨石山徑的紫苜宿了,所以蕾夫人就叫我露瑟芮,她告訴我總有一天會帶我去見我的母親。蕾夫人和約芙熙小姐待我就像女兒和妹妹一樣好,其實見不到母親也沒有關係的。我永遠也不會忘記那個光霖月,我不小心將大家辛苦一早晨采來的花露給灑了,修女學院的老麽麽打了我一耳光,說我是沒人要的野種,遲早要把我送到神廟去。
“那時我傷心極了,我逃離了修女學院,跑出了恩赫城,不知不覺就到了巨石山徑,一叢叢嫩綠色的露莓還在路邊匍匐著,忍冬已攀上裸露的石壁開滿了白花,白薔薇在攀高比賽中從來也沒勝過忍冬,可它的花兒晶瑩得像雪花,枯鬆針在小徑上鋪了一層蓬鬆的褐色軟墊,微風中有被踩扁的三葉草、水蘇和積雪草的清香,我腳步輕快得像要舞起來了,我就快忘記老麽麽不公正的批評了,可當我看見一叢叢紫苜宿就在腳邊綻放得那麼美,我想媽媽要是真這樣喜歡紫苜宿,怎麼舍得離開這裏呢,花開的時候她為什麼不來瞧一瞧呢?她一定不是真心喜歡這種卑微的紫色小花,她拋棄了它,我比剛才更難過了。
“我哭著向前跑,每一腳都狠狠地踏在自己的影子上,想要把它踩碎,當我累得站不起來的時候才發現自己迷路了,周圍都是高大的鬆樹,影子已跑到東邊去了,並且被越拉越長,自己的影子,鬆樹的影子,全都變得可怕起來了,天黑了,我絆倒了,還扭傷了腳,森林裏傳來狼嗥,我靠著一顆鬆樹縮成了一團,埋著頭流淚,夜裏風上山了,我又冷又餓,不停地向聖母懺悔,發誓以後再也不會頂撞老麽麽了。
“可一聲奇怪的響動終止了我的禱告,我聽見有什麼東西在向我靠近,接著我便看見了一雙在夜裏發光的眼睛,我立刻想要逃走,但身體卻因為寒冷不聽使喚了,它撲了上來,它嘴裏的腥臭簡直要把我熏暈了,又尖又利的爪子壓在我的脖子上,我幾乎覺得自己已經死掉了,隻聽見狼發狂地叫了起來,身邊傳來爭鬥的聲音,我不敢動彈,甚至連眼都不敢掙,過了好長時間,好像半輩子那麼久的時間,似乎是在那隻可怕的大狼嗚咽了一聲後,又靜了一小會兒,就有一雙纖細的胳膊摟住了我的脖子,幾滴溫暖的液體落在了我的肩上,這時我才聽清約芙熙小姐的聲音,‘你這個傻瓜,你這個大傻瓜。’她緊緊地摟著我的脖子,不停地說著,‘我在城裏找了你一整天,大家都找不到你,媽媽傷心得暈了過去,我還以為你消失了,你幹嘛要跑到這裏來呀。’
“我想向她道歉,可卻一句話也說不出來,隻是一個勁兒的掉眼淚,我們抱在一起哭了好一陣,風越來越大了,森林裏駭人的聲音也越來越多,可奇怪的是我一點也不害怕了,約芙熙小姐熟練地將狼背上的皮給剝了下來,我們裹著狼皮熬過了那個寒冷的夜晚,我知道你一定不會相信一個小女孩能夠在沒有月光的夜晚找到我,還殺死了一隻灰狼,可約芙熙小姐就是這樣一個讓人吃驚的人呢。她很小的時候就一個人去山裏狩獵,就是許多成年男人也比不上她,恩赫城的人都說要是約芙熙小姐是個男孩,每年王都騎術大會的參與者都要失望而歸了。
“也是在相互依偎著取暖的那晚,我沒有睡著,我聽見約芙熙小姐在說夢話,‘沒有我的允許不準從我麵前消失。’可她自己卻在馬萊悄悄地溜走了,連一句話也沒留下,公爵大人也沒有回來,蕾夫人去世了,他們是彼此唯一的親人了,一家人難道不該生活在一起嗎?蕾夫人也一定在神國懇求聖母讓在地上的親人團聚。”
這時驀然地動天搖,砂石巨人從對麵的圓形劇場中走了出來,露瑟芮的目光越過向南而去的砂石巨人,落在承劍台上,時而迷惘哀傷,時而孤獨無助,時而憐憫慈愛,卻終歸於對願望的堅守,隱約地期盼著未來,夢裏沒有見到的未來,一家人生活在一起的未來。
遁入黑暗中的瑟倫在塔樓一層樓梯平台透過窗戶關注著露瑟芮的情況,守衛沒有發現他,而遁光中的他感官能力非常有限,隻有模糊而狹長的近乎線狀的視野,他自然不會去關注背後的情況,所以雲岫煙和的到來和守衛的死都沒有驚動他。
但蕭虢可不會讓他這麼清淨,他的手腳暫時都無法活動,隻有腰背可以活動,而他自從在三叔娘的屍體上清醒過來那一刻起,就再也沒有動用過源器,連明皇、薛易和楚臨影也不知道他是個秩序者,直到今天對付裁決騎士,他抱著必死之心將沉睡多年的源器喚醒。
他並未刻意求死,但既然死比活要更為輕鬆,他並不抗拒死亡,當它到來時,他會微笑著張開懷抱擁迎它,在潛意識裏他渴望著死亡。
死去的人可以無欲無求,不用回應任何人的期待,他們是多麼幸福啊,而他隻要一靜下來,腦中便會閃過無數張熟悉的麵孔。祖父沉痛的質問聲,薛易唾棄自己的麵容,楚寒淵語帶哀傷的寬慰,楚臨影冰冷的凝視,泣不成聲的三叔父。在許多人眼中,他喝最烈的酒,闖最凶險的地方,獵最狂暴的野獸,殺最該死的人,他行俠仗義,知交遍天下,做過一切最能體現男子漢氣概的事,除了不碰女人,他簡直就是男人理想中的模樣。
可隻有他自己清楚內心的軟弱,他不敢麵對過去,不敢去想未來,他慣於被波浪推著往前走,浪停了,他就呆在原地,他從來不會積極地去尋求改變。他樂於服從形勢,阿斯加德人來襲時如此,蕭石狐重病將死之際亦如此,他和薛易、楚寒淵一起遊曆五嶽也是為了逃避,在凶惡的敵人麵前他是勇不可當的霸王,可在情義碰撞之際,他永遠都在徘徊。
此時為了對抗不斷在腦中閃現的舊人舊事,他認為自己應該練習一下用源器操控指天戟的方法,他的練習方式是為照夜的尾巴剃毛。
於是理所當然地刮到了肉,照夜可沒有體諒傷員的好脾氣,一蹄子就將他踢飛,撞在了瑟倫腿上,幸好砂石巨人的腳步聲和房屋倒塌的聲音蓋過了這裏的動靜,才沒被人發現。
“呸,”蕭虢吐掉嘴裏的灰,在地上仰起頭揚起頭自嘲道,“主子性格惡劣也就算了,沒想到連她的馬脾氣都這麼臭,果然是物以類聚,我早該想到這個道理的。”
瑟倫顯出身形,蕭虢蒙了,怎麼突然冒出個人來,“瑟倫?”忽又想起瑟倫裁決騎士的身份來,指天戟霎時便從背後刺向了他,瑟倫輕鬆避開刃尖,拿住戟柄,反刺向蕭虢,戟尖平放在在他的肩頭,“你是來為耍鏈子的人複仇的嗎?”
瑟倫扔了指天戟,鉗住蕭虢的脖子抵在牆上,“蕭虢?你搞什麼鬼?”接著又發現蕭虢肩頭和膝蓋的傷,聯係他剛才的話,“你的傷是被摩薩德的鏈子弄出來的,你殺了他?”
蕭虢冷笑道,“他沒死,隻要他學會用左手吃飯,還能活很久。要為他報仇就來吧,看在在那天的交情上,希望你給我個痛快,在我的脖子上劃下去吧。”
瑟倫鬆開蕭虢,蹲在他跟前,一隻手撩起頭發露出額頭,麵上浮起一抹自信的微笑,深情地凝視著蕭虢,“看著我的眼睛,有沒有回想起點什麼?”
“還沒想起來嗎?”看著瑟倫越貼越近的臉龐和他臉上迷樣的微笑,蕭虢隻覺得毛骨悚然,呼吸一緊,胃液上湧。他暗忖該死,這家夥莫非是個拜過兔兒神的,想我蕭虢堂堂七尺男兒,豈能受此奇恥大辱,當即一個頭錘砸過去,唬得瑟倫急忙避開,蕭虢整張臉重重地撞向碾實的泥地上,差點撞歪了鼻子。
瑟倫莫名其妙道,“你要是相信我了,給句話就行了,至於這麼激動嗎?”
蕭虢這才想起他在寶鹿苑讓瑟倫看著他的眼睛,問他是否信任自己,蕭虢抬起滿麵是灰的臉,強抑住心裏的羞惱問一字字道,“你為什麼不直說?”
瑟倫幹笑了幾聲,“這套動作太熟練了,身體不由自主就做了出來。”看著蕭虢麵色不善的模樣,又幹咳了兩聲,心虛地問了句,“你不是誤會了什麼吧。”
“扶我坐起來,”蕭虢壓下心中想要把瑟倫大卸八塊的衝動,待瑟倫將他扶到樓梯坐下,剛準備說些什麼,就發現瑟倫在他臉上拍,是可忍,孰不可忍,又是一個頭槌被瑟倫靈巧地避開,這下鼻子就真給撞歪了。
蕭虢再次抬起頭來,咬牙切齒道,“你拍我臉幹什麼?”
瑟倫再次將蕭虢扶坐在樓梯上,一臉無辜地說,“你臉上的灰塵和四十歲的妓女臉上撲的粉一樣厚,你的雙手又無法活動,一個有風度的男人當然不會坐視不理。”說完便又把手伸向了蕭虢的臉。
“夠了,快停下,停下,我叫你停下!”蕭虢快被瑟倫逼瘋了,眼中怒火仿佛要將瑟倫燒成灰燼,“你是在故意羞辱我嗎?你要還是個男人,就給我個痛快。”
瑟倫尷尬地收回手,裁決騎士超乎尋常的本領,大多是在默者石林的靈魂天秤上向生命之花獻上了誓言才獲得的。他們在弗雷爾多洛受人敬畏,因為他們是王權和教權的捍衛者,他們既處理叛教者和異端,也為所屬教區的大主教處理礙眼的垃圾,因此他們很難融入上流社會的圈子,人們忌諱談起他們的名字。瑟倫在成為裁決騎士之前是個小混混,在遇上擁有預言能力的女人前和失去她以後又常在一些下流場所廝混,他是個為了生存可以放棄尊嚴的人,這使他對蕭虢的反應十分不解,但好在他還能分清真正的憤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