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四章 沒離開過
他不會永遠待在這個冰冷的華盛頓,終有一天,他會尋回他心中的溫暖。
景安言回到家時,雪已經停了,隻剩不停歇的風掀起一陣陣寒意。
景昊天坐在飯桌前一杯一杯地喝酒,菜卻一口未動。她急忙過去搶過他手中的酒杯:“爸?醫生說你高血壓,不能喝酒。”
他看看她,帶有些許醉意的眼角竟有些濕潤:“言言,他走了,漠宇走了。”
她默默地點頭。
“他說,他寧願自己是個無父無母的孤兒,也不願意相信我騙了他二十幾年。他說他寧願我繼續騙他,讓他以為我當年沒看見過那些鋪天蓋地的尋人廣告,對他的身世一無所知,也不願意相信我是個那麼自私的人……”
“他說,這二十多年,他為景家什麼都肯做,因為他把我當成親生爸爸,他以為,守著景家就是他的責任……他該怎麼去麵對為他承受了二十多年喪子之痛的親生父母?”
景安言坐在爸爸的身邊,輕輕地撫平他額頭上的皺紋:“爸,你別難過,他隻是一時沒辦法接受,給他點時間,他會慢慢想通,他會原諒你的。”
“不!他不會。”他說,“你沒有看見他的眼神,真的很可怕,他恨我,他不會原諒我!”
景昊天忽然抓住她的手:“吳家人知道我做的事,一定不會放過我,他們一定會去告我,說不定還會讓我傾家蕩產。言言,明天你就把景天的股份都轉讓出去,你拿著錢去找漠宇,別讓爸爸連累了你。”
“爸!就算你再對不起他、對不起吳家,你好歹也養了他二十多年,他不會這麼對你!”
“你不懂,等你有了孩子,你就會懂了。”
第二天,景昊天酒醒了,還是堅持要賣掉景天的股份,把錢轉移到她的名下,景安言沒有同意。
第三天,A市被一個極具轟動性的新聞震撼了——景天公司的景漠宇是吳瑾瑉二十多年前失蹤的兒子。
吳家的人幾乎全都來了A市,目睹了吳瑾瑉與景漠宇做親子鑒定的全過程,而且有公證部門當場監控,足見吳家的人多麼擔心血統的問題。一整天,景昊天的手機不停地響,全都是他以前的兄弟朋友打來的。電話每次響起,他都會快速看一眼來電顯示,然後失望地掛斷。
景安言知道,他在等景漠宇的電話。他很想知道,景漠宇麵對這樣的真相,會有何感想。
到了第四天,景昊天擔心的事情真的發生了。剛剛吃過早飯,景家便來了很多警察,聲稱景天公司的賬務存在問題,帶走了景昊天,也去景天公司拿走了近五年的賬目。
才叔去打聽消息,到了傍晚才回來。他告訴景安言,有人把景昊天的犯罪證據直接送到了省局,省裏派人來徹查。現在景天公司被封了賬,正在審查,礦山那邊的人也都被帶走協助調查。
看情況,來者不善,且來勢洶洶。
景漠宇離開景家認祖歸宗,景昊天被抓,她和景漠宇離婚的消息也不脛而走,在A市盛極一時的景家就像即將倒塌的高樓大廈,裏麵的人為了保命四處逃散,不是閉門謝客,就是跑去國外避難。外麵的人更是生怕被波及無妄之災,躲得遠遠的,避免和景家扯上任何關係。景安言別無選擇地坐上總經理的位置,接受著一波又一波嚴格的審查。
關於景天公司窮途末路的傳聞,在A市有不同的版本,有人說這是惡有惡報,景昊天賺了很多不幹淨的錢,這是應得的報應。有人說吳瑾瑉查出兒子當年的失蹤是景昊天惡意作為,導致他們骨肉分離二十餘年,他們不整垮景家,怎麼能泄心頭之恨。也有人說,富商傅夏陽死得不明不白,他的兒子一直認定他父親的死與景昊天有關,暗地裏調查了三年多,現在終於找到了確鑿的證據,誓要扳倒景昊天。
除此之外,還有很多版本的傳聞,但不管哪一個,都是要把景家往死裏整。
景安言無法分辨這些傳言的版本哪一個是真,哪一個是假,但她始終不信這件事是景漠宇做的。不管景昊天做錯了什麼,這二十年來,都始終是把他當成親生兒子來對待的,他不會絕情至此。可是,有一天,才叔說了一個她從來沒聽說過的秘密。
他說,那個富商傅夏陽以前是景昊天的合作夥伴,他從景家得到的利益不少,卻還是貪得無厭,找各種借口來找景昊天要錢。景昊天知道他手中有一份文件,足以讓自己下半輩子在監獄裏度過,所以一直隱忍著。
後來,景漠宇回國,無意中聽景昊天說起傅夏陽手中的文件,得知景昊天為那份文件寢食難安,便利用傅夏陽最喜歡的女人,除去了傅夏陽。而那個女人,正是許小諾。
許小諾雖然幫景漠宇害死了傅夏陽,卻沒有說出文件藏在什麼地方。那份文件就像一個定時炸彈,埋在景家的旁邊,隨時可能引爆。所以,景漠宇對許小諾多少有幾分忌憚,又想著她活不了多久,於是,一直善待著她,希望她和景家可以相安無事。
才叔還說,其實,景漠宇也不完全信任許小諾,近兩年他想辦法打通了許多執法部門的關係,即使文件被送到檢察院,A市也自然有人能幫他壓下去。可是這次的文件並沒有送去檢察院,而是被人直接送去了省裏的一個高官。就憑許小諾這樣一個弱女子,根本不可能有這樣的人脈和關係。
知道這份文件的重要性,還有能力一舉毀了景家的人,隻有一個人。
才叔說:“他可能早就知道文件在哪兒,隻是沒有拿出來。”
景安言明白他指的是誰,可她還是不相信景漠宇會這麼做。
提起許小諾,景安言想起自己很久沒聽過她的消息,順口問了一句:“許小諾現在在哪兒?”
才叔回答:“好像是被景漠宇送回了美國,要不要我讓人去美國把許小諾帶回來?”
爸爸還在監獄裏,景家的命運多舛,她實在無力去考慮許小諾的死活,木然地擺擺手:“找回來也沒有用。”
才叔猶豫了一下,點點頭。
之後的幾天,景安言挨個兒求了一遍父親的舊識,大家的回答都如出一轍——不是他們不想幫,而是沒有能力幫忙。連續二十幾天的四處碰壁之後,她終於明白,那個她最不願意去求的人,是父親最後的希望。
至於景漠宇有沒有能力救、願不願意救,她無法預料。
傍晚,景安言撥通景漠宇的私人手機,等待音響了很久才接通,隔著無線電波,他的呼吸很靜,靜得幾乎聽不見。內心的焦慮不安讓她根本沒心思去考慮他們之間的恩怨,她直截了當地問他:“我們能見個麵嗎?”
他想了一下:“什麼時候?”
“現在。”
“……我在北京。”
她毫不猶豫地答:“我馬上去找你。”
“嗯。我住在國際飯店1309房間。”
當晚七點多,飛機降落在北京。景安言走出機場,正準備打車去國際飯店,有兩個人迎過來,她立刻認出那是以前景天的員工。
“景小姐,景總現在有重要的事情,脫不開身,他讓我們帶你去酒店等他。”
“好的。”
到酒店後,不知是回避什麼,還是害怕什麼,景安言沒有去他的房間等他,而是坐在大堂的沙發上等待著。漫長的幾個小時,因為她在一遍遍地設想著該如何開口求他而顯得不那麼漫長。
一輛奢華的商務車停在酒店璀璨的燈光下,景漠宇走下車。與他同行的兩台白色牌照的車也在路邊停下來。從車上走下來的是卓超越卓二少和一位陌生男人,因為那人側著臉,她看不清他的樣子,隻覺得他的舉手投足間透著男人的霸氣。
幾個男人簡單地聊了幾句,便各自離開,景漠宇快步走進酒店,神色有些焦急。景安言揉了揉坐得僵硬的腰,起身迎向他,他看見她,止住匆匆的腳步。
刺眼的水晶燈下,她與他麵對麵地站著,幾米的距離,竟無法跨越。找不到任何寒暄的詞彙,她直奔主題:“爸爸……我是說,我爸爸的事,你聽說了吧?”
“上樓說吧。”見她猶豫,他說,“這裏說話不方便。”
跟著他走進電梯,封閉的空間裏,他身上的煙酒味濃鬱撲鼻,景安言悄悄地看他一眼,他又瘦了很多,臉上的輪廓更加棱角分明,被醉意浸染的雙眸越發沉寂得讓人心驚。
她跟在他的身後走進套房,古樸典雅的中式設計讓房間看起來充滿耐人尋味的氣韻。他指了指一邊的紅木座椅,示意她坐下,又為她接了一杯溫水,放在茶幾上。
“先喝杯水吧。”他說。
在椅子上坐下,她舔了舔有些幹裂的唇,了然地看了一眼剔透的水晶杯:“不用了,我說幾句話就走。”
他坐在對麵的長椅上,靜靜地看著她。還沒等她組織好語言,他先開口:“如果你是為了景天的事情來求我幫忙,我想,我幫不了你。”
他的拒絕已經非常堅決,可她還是不願意放棄最後的希望,盡量把語氣放軟:“我知道,我和爸爸做了這麼多錯事,可他畢竟把你當成親生兒子養大,你真的那麼恨他?”
“我不該恨他嗎?我為你們景家付出了一切,他要我做什麼,我就做什麼,沒有一句怨言。他又是怎麼對我的?他居然明知道我的親生父母是誰,還隱瞞了我二十多年……”
他起身走近她,雙手撐在她椅子兩側的扶手上,嘴角的笑極冷:“是,他養了我二十多年,他怎麼對我、怎麼逼我,我都可以不計較。可我的親生母親因此在療養院關了八年,不見天日,我親生父親承受了二十多年的喪子之痛……這些,他都知道,卻還一次次地阻止我尋找他們。”他傾身靠近她一些,身上幽深的氣息被酒氣掩蓋,“換作是你,你能不恨嗎?”
她艱難地點頭:“恨!不過,你該恨的是我,是我求爸爸不要告訴你真相,我怕你知道親生父母還活著,會離開我們,我害怕失去你……”
他捏住她的下頜,逼她麵對他被酒精麻痹了理智的雙眸:“你說什麼?!你再說一遍!”
“騙你的人是我。”她咬咬牙,直視著他的眼睛,“早在很多年前,爸爸就想告訴你真相,是我求他不要告訴你,是我自私地想把你留在身邊。現在,也是我給你親生父母打電話,讓他們帶你走,因為我不想再看見你!”
“你!”他的手指猛然用力,幾乎要把她的骨骼捏碎,疼得她呻吟出聲。
他無力地鬆開捏著她的手,無力地拉開與她的距離:“你走吧。”
景安言怎麼肯走?她把這段感情糟蹋到這個地步,不達到目的,她怎麼會放棄。她拉著他的袖子,放任自己的眼淚肆意流下:“我現在知道錯了,我真的知道錯了,你想怎麼對我,我都接受……我求你救救爸爸,他已經六十歲了,我不想他死在監獄裏!”
他低下頭,望著她臉上的淚和她哀求的表情,目光幽然一沉:“我怎麼對你,你都能接受?”
分明在他眼中看到沉寂的欲念,她還是用力地點頭。
“好!”
愛到了極致,痛到了極致,恨到了極致,失望也到了極致,他壓抑在心中的情緒好像一瞬間爆發,野火燎原一般摧毀著理智。
她想,他一定喝醉了,他要不是喝醉了,他一定不會這麼做。他一定不會抱著僵直的她,一邊撕扯著她的衣服,一邊吻著她。
陌生的城市,陌生的燈火,他將她抱得更緊,微喘的氣息落在她的唇邊,她側臉避過。他也沒再強求,轉而將她拖進臥室,推倒在床上。
她沒有反抗,也沒有迎合,而他也不在乎她配不配合。
她明白,他是真的需要發泄,這些日子積壓在他心中的情緒太紛雜,他又是個不善表露的人,也許隻有這樣的方式,他才能宣泄內心的恨和怨。其實,她也需要這樣的疼痛與折磨,讓她感覺自己還活著,還有知覺……
他擦掉她的眼淚,被醉意浸染的聲音帶著幾分難得的感性:“你不是愛我嗎?你不是最喜歡我這麼對你嗎?為什麼哭?”
“有人說,人一輩子總要做幾件讓自己後悔的事,人生才完整。我這輩子隻做過兩件讓自己人生完整的事,一件是愛上你……另一件事,就是嫁給你。”
結束了一場噩夢,景安言不忘自己來找他的初衷:“你現在可以放過爸爸了嗎?”
“你……你以為是我做的?”
“不管是誰,我相信你有辦法救他。”
他遲疑了一下,才說:“上麵非常重視這個案子,直接派專案組去調查核實。事情到了這個地步,誰也不敢亂來。”
“隻要還沒定罪,總還有辦法。能不能找專案組的人疏通一下,找個人來頂罪。”
他搖搖頭:“沒用的,上告的人不肯鬆口,事情誰也壓不下去。”
“那你告訴我是誰告的,我去求他,不管他要什麼,我都可以給他,隻要他能放過爸爸……”
“你還有什麼可以給他的?你的身體?”他的笑意更陰冷了,“你以為文哲磊還想要嗎?”
她以為自己聽錯了,又問了一遍:“你說什麼?”
“他是傅夏陽第一任妻子的兒子。父母離婚後,他跟著母親去了英國,改成了母姓。三年前傅夏陽病逝,他回國親自驗了屍,認定他父親的死與許小諾有關,而許小諾與景家的‘兒子’有關。”說到“兒子”兩個字時,景漠宇嘴角似帶了一層嘲諷。
景安言直直盯著他,腦子裏一片空白,她不明白他在說什麼,更不明白那個一身白衣、溫文爾雅的文哲磊,那個在她最需要時抱著她說“我愛你”的男人,到底是不是他口中說的那個處心積慮報仇的男人。
“在你需要時,他會陪在你的身邊,為你治病,讓你嫁給他,你就以為他真的愛你?從頭至尾,他都在利用你!因為他找過許小諾,希望她告訴他證據藏在哪裏,許小諾一直不肯說。直到幾天前,許小諾一個月沒有音信,銀行保險櫃的工作人員按照她之前的交代,把鑰匙交給了文哲磊……”
“不,這不是真的。”她抓起手機,想要打給文哲磊,問問他是不是真的從頭至尾都在利用她來害她的家。
景漠宇搶走她的手機,將其狠狠地摔碎在地上:“到了現在,你還是相信他,不相信我?”
相信?她已經沒辦法再相信任何人,連她自己都在欺騙景漠宇,欺騙她那麼深愛的景漠宇啊!她還能指望誰對她說真話。
長安街的華燈在遠處連成一片,照著整個城市千百年的曆史滄桑。這裏是文化與政治的中心,見證過長久的繁榮和昌盛。
燈光在眼前模糊,她的眼淚一滴滴地落在景漠宇正欲觸碰她的手指上,她的眼淚一定很涼,不然,他的手不會顫抖。
他收回在半空中停住的手,聲音有些軟了:“言言,不是我不想幫,事到如今,我也無能為力了。”
“你真的沒有辦法救他?”她哀求地看著他,期待他給她點希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