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九章 別來滄海事(1 / 3)

第十九章 別來滄海事

片刻前還特別能說道的家夥忽然間一聲不吭,不知作何想法。白行簡用手絹為她遮覆雙眼,原本有些嬰兒肥的小臉被一路的坎坷消磨了不少。他怎麼也想不到,她會出現在此地,竟是以一副清瘦的小可憐模樣,還口口聲聲要尋找一個人。

“既然二位認識,那就好辦。”親衛長不顧什麼久別重逢,什麼少女心,當下輕鬆道,“小姑娘,你要找的對你來說很重要的人,我算是替你找到了,現在可以說說如何進入瀑布裏麵麼?”

持盈被從呆萌狀態中強行打斷,她打的算盤便是尋到白行簡,夫子肯定是有辦法的,萬萬沒想到夫子就在眼前,雖然看不到他的樣子,但這樣咫尺的距離,用心便能看見。為了保全小命,她絞盡腦汁費盡心機,而現下是不必了。有白行簡在,她的小命算是保住了。就是這樣莫名的自信。

親衛長見這似乎詭計多端又看似天真無邪的盲丫頭將腦袋偏向白行簡,好像在等他出主意。而方才親衛長見白行簡的一舉一動,便明了,這個送上門來的俘虜恰恰是進入瀑布的鑰匙,或者說是,撬開白行簡秘密的不二法門。

“蘭台令,是你主動帶路呢,還是讓我把你的小心肝扔進瀑布裏去?”

齊禎憤怒地捏緊拳頭,卻分不清自己是在憤怒親衛長的無恥威脅,還是那句“小心肝”。

然而區區一句“小心肝”,讓持盈腦內自燃,臉蛋白裏透紅。除此之外,她是淡定如常,克製得非常好。

對所有的威脅言辭都自動免疫的白行簡,眼下卻主動牽起持盈,將袖子底下遮掩的手攥入掌心,拉著她朝瀑布方向走去:“不勞你動手。”

齊禎自動理解為:“蘭台令,你要把團團表妹扔進瀑布裏去嗎?”

至於持盈自己,早就在被拉住手的一刻暈乎了,恐怕被扔進瀑布也是甘之如飴。前麵的水霧向臉上撲來,接著是轟鳴聲伴著水珠飛濺而來,才將她拉回心神。

“邁左腿,下石階。”白行簡在旁出言,低聲指點。

隨著一串指示,持盈配合著白行簡走下堆疊的山石,飛瀑打濕了裙角。二人離瀑布越來越近,漸漸不聞人語聲。

瀑布自峭壁直下,勢如破竹,越靠近勁風越大。持盈漸覺站不住腳,被夫子往旁一帶,風勢頓小。跨越不規律的高低石階,躲避肆虐的山風瀑雨,於身體健全的人來說都屬不易,何況腿腳不便的白行簡,還要另外帶個目不能視的持盈,自是艱辛。

持盈早感覺夫子的手心生了汗,怨自己連累了他,可又無暇自怨自艾,全神貫注跟著他的步伐。

白行簡抬頭看向與山崖相連的一方石台,其上青苔叢生,積年累月的山風磨損,早不見了原本模樣,亦沒有特別之處。低頭見持盈鞋襪衣角濕透,料想她也爬不上去,他便一個商量不打,直接將她攔腰抱起,送往石台。

持盈驚呆,不知發生什麼事,忽然就騰空了。

擔心青苔打滑,白行簡特意給她擱到苔色淺淡的地方,趁機喘了口氣:“石秤亦不複君之重。”

持盈跪坐石台,一臉懵呆,又兼傷心,自己又被夫子嫌棄了。

從見麵到現在,她一句話也未說,白行簡內心自然另有解讀。

“殿下怨我不告而別還是那日抹了你的麵子,或是我對小黃施以毒手招致殿下厭惡?”忍到現在才問。

持盈卻驚奇地想,那點事早在她上山尋他的艱難跋涉中被忘得一幹二淨,沒想到夫子竟還要追究。

白行簡見她不肯三選一,果然是三者皆有嗎?

自認為被嫌棄的夫子默然無聲,尋了幾處落腳點,拄杖上石台,而後尋找石台與山崖之間的閘石。他於石台上來回數趟,半晌未能找到,忽然聽見一旁坐著的持盈吭了一聲,他沒聽清:“什麼?”

檢討許久的持盈將聲音放大一點:“那我以後少吃,夫子找個輕一點的石秤比比看。”

白行簡的竹杖從青苔上滑了一下,打向了一塊頑石,頑石鬆動,石台與山崖之間傳出摩擦聲,活動起來。

“夫子不告而別是因為擔心我跟來,但夫子怎麼可以一個人涉險?以後不可以再這樣。我的麵子有什麼要緊,夫子要是待小黃好點,我就都原諒你了。”持盈索性一股腦說清楚。

白行簡一邊木著臉扳那塊偶然發現的閘石,一邊將嗓音壓低:“嗯。”

但是這點低音逃不過持盈的耳朵,頓時她臉上神色便有點小舒展。

白行簡不肯讓她得意:“我脾氣非常壞?對人冷冰冰?”閘石徹底扳動,活動的石台勻速滑向山瀑內側。

被抓住尾巴的持盈將頭埋到膝蓋上:“我有點暈,是不是地震了?”

白行簡看著裝鴕鳥的儲君,決定暫時放過。目光放向遠處,那幫尋找入口的侯府兵丁顯然察覺了,正洪水一般湧來追趕石台,可惜距離太遠,鞭長莫及。

瀑布入口在即,勁風再無可避,白行簡衣袂飛動,挪步過去摟住鴕鳥,替她遮擋勁風暴雨。

驀然被夫子的體溫覆蓋的持盈來不及懵呆,便覺暴雨傾盆,她下意識抬眼,耳邊有巨響,暴雨也隻夠她洗個臉。

她隻聽見了一場暴風驟雨的聲勢。

不久,石台滑入瀑布,停在山崖上,瀑布之內,風歇雨住。白行簡粗略整理了一番濕透的衣衫,拉起還算完好無損的持盈,下了石台,邁入一處豁開的洞口。

洞中僅有供一人通過的狹道,且暗無天日,陰森潮濕,遍布蒼苔。

“夫子,這裏不會有蟲蛇吧?”持盈伸手摸向夾道,感覺到了周圍環境的可怖。

“跟著我,不用怕。”白行簡在前,持盈在後跟隨。

“夫子,你的衣服都濕了,要不要脫下來?”持盈攥著他衣角,握了一手的水漬,原來夫子被瀑布淋成了落湯雞,可惜不能親眼看看。見白行簡不回答,她替他考慮立場:“夫子,反正我也看不見。”

白行簡駐足停步,從濕透的衣袖裏摸出了一枚山杏,塞進了持 盈嘴裏,然後給自己衣裳擰了把水,繼續趕路。

持盈咬了一口後,被青杏酸得皺了臉,對付這枚果子,花去了她不少工夫。

一路摸黑行了一個半時辰,方穿過山道。

持盈感覺眼前有朦朧亮光,呼吸到了新鮮空氣,欣喜道:“夫子,我們走出來了?到了藥王穀?”

白行簡不言語,目光所及之處,皆是聳立石林,墓碑一般,不見盡頭。

荒山野丘山林間,遍布奇柱異石,高低錯落,走入其中便如誤入迷陣。兩個時辰過去,左右的風景如同凝固一般,無論如何也走不出去。

持盈已是兩腳發軟,幾乎是拖著白行簡的胳膊:“夫子,怎麼還沒到呀?”

眼看天色不早,白行簡找了處避風的空地,背靠異石,安撫持盈坐下:“在這裏等著,我去周圍看看。”

“嗯,你早點回來。”持盈往矮石上一趴,臉擱在手背上,身體縮成一團,靠石取暖,“這裏好暖和。”

白行簡看了看這一小團,想著她畏寒定然也有腹中饑餓的緣故,走這幾個時辰也沒見她叫餓。他確定了下周圍沒有危險生物出沒,這才邊走邊拿手杖在地上劃線做記號,免得為石陣所惑,找不回來。

一望無際的石林間,不時得遇草叢灌木,白行簡但凡經過,便一處也不放過,竟幸運地采集到了幾捧覆盆子。原本是夏初的果實,因此地溫暖而延長了結果期。

用衣裳裹了覆盆子,白行簡按記號原路返回,往持盈取暖的矮石邊一看,頓時心跳走失。

矮石周圍空蕩蕩,沒半個持盈的身影。

覆盆子滾落一地。

白行簡努力根據現場痕跡推斷是何種動物叼走了儲君,然而念及荒山野嶺的動物一身野性,倘若又久未食葷腥,叼了一個肉團子回窩,還不立即生吞入腹?倘若那野獸窩裏有嗷嗷待哺的幼崽,豈不是要將肉團子拆吃並做儲備糧?

冷汗爬上脊背,白行簡手中竹杖打晃,眼前陣陣發黑,正竭力平複呼吸時,身後被什麼一撞。

接著傳來:“哎呀!是什麼?妖怪?”

白行簡心跳差點沒撞出來,迅速回身,怒視肉團:“怎麼不好好待著?亂跑什麼?!”

抱著一堆細木棍的持盈被吼得一愣,懵呆的臉上有擦傷的痕跡:“我、我去撿柴禾了。”

“誰要你撿柴禾?怕不怕掉蟲蛇洞裏,撞野獸穴裏?!”

持盈一臉驚呆,半晌抽噎了一下。白行簡下意識做好防禦準備,等了片刻,卻沒有迎來預料中的暴風雨。持盈抱著柴禾繞過他,走向矮石,步子受阻這才蹲下,將柴禾擱到地上,忙裏偷閑又抽噎了一聲。

白行簡有點進退維穀,撿起散落的覆盆子,走到柴禾邊,將一包野果塞她懷裏,語聲柔和一些:“采了些果子,暫且吃些。”

持盈頑石一般不動,腦袋偏向一旁。

白行簡等了一會兒,還不見她動,便蹲下來,挑了一顆飽滿的覆盆子,塞她嘴裏。

被塞了一嘴的持盈隻得嚼動,意外地吃出了美味,腦袋偏過來了一點點,卻還是不肯自己動手。白行簡又給投喂了幾顆,趁她吃得津津有味時,奪走了衣裳包裹的野果:“既然不愛吃,那就拿去喂妖怪好了。”

被奪食的持盈呆了一下後,臉上憋得通紅,卻不肯做聲。聽得身邊衣衫窸窣,要起身離開的樣子,持盈憋不住了,哇的一聲哭出來:“又吼人家又不給吃,還要去喂妖怪,夫子比妖怪還要壞!”

白行簡心底哼一聲:妖怪會給你采集果子?不識好人心的小混蛋!

好人心被辜負的夫子以訓人的口氣道:“想吃自己不會動手?”

語氣這麼壞,持盈繼續哇哇地哭:“人家手受傷了……夫子真討厭!”

白行簡拿起她的手,見果然蹭破了皮,不由生氣:“手受傷了不會早說?”

“你吼我,我才不給你說!”繼續哭。

白行簡將一包覆盆子還給她,認命地投喂了一大把,才把哭聲給堵住。解了她眼睛上濕漉漉的手絹,擰了一地水,前世大概是一口水缸成了精。晾了手絹到石頭上,他重新吩咐:“我去找找草藥,待著別亂跑,再不聽,夫子可就比妖怪凶得多!”

持盈領教到了妖怪夫子的厲害,不情不願地點了頭:“那你順便再采點好吃的果子,快去吧。”

白行簡二度出征,石林自然沒什麼好的草藥,勉強挖了幾株稍微有點藥效的野草,返回時天色已暗,持盈靠著石頭睡過去了,覆盆子還留了一些在衣包裏。

接下來一個時辰裏,白行簡先是效仿燧人氏鑽木取火,費了九牛二虎之力才點燃柴火,起了一個小火堆,照亮方圓一丈內;隨後又效仿神農氏嚐百草,嚼爛野草,塗到持盈手上和臉上,手指再以晾幹的手絹綁好。效法完遠古先祖,白行簡累癱在矮石邊,嚐了幾顆覆盆子,隨後就寢。

白行簡半夜醒來給篝火添柴,發現腿上沉甸甸的,往下一看,儲君殿下又自己尋到了舒適的枕頭。

持盈吃飽睡足,睜開眼,見有大片螢火蟲從眼前飛過,她跑起來追逐。那些螢火蟲如一道道流光,從天而瀉,道道金光並攏,組成一個人形老者。老者捋著長長的胡須,從遠處走來,向遺憾錯失螢火蟲的持盈拱手一拜。持盈深感好奇,向老者走去,卻如何也到不了他身邊。老者轉身離去,化作道道流光飛逝。

持盈驀地坐起:“螢火蟲不見了!”

白行簡睡眠淺,頓時被驚醒,夜色猶深,篝火熄滅,天邊一弦黯淡彎月。他起身拍拍持盈繃直的背:“改日夫子給你捉螢火蟲。”

“不行,螢火蟲是老爺爺!”

“那就請老爺爺吃覆盆子。”

“不行,老爺爺飛走了!”

“……”這是怎樣又擬人又奇幻的夢境,白行簡思維跟不上,隨口敷衍問了句,“飛哪裏去了?”

持盈抬手一指東方暗夜:“老爺爺朝我拜了拜,就往那邊飛走了。”

身為史官的白行簡是萬萬不信怪力亂神之事的,但被困在石陣裏總有點死馬當活馬醫的心態,抬頭朝東邊打量許久,濃濃的夜是黎明的前哨。

“那我們去那邊看看?”

持盈絲毫沒有剛醒來的迷蒙,迅速收拾了一包覆盆子:“咦,夫子給我手指包了藥草?不疼了呢!”

白行簡撐起竹仗,牽了持盈,往石林東邊行去。暗夜行路不知過了幾時,忽覺有朦朧亮光,如同夜裏的海麵,倒映的點點星光,載沉載浮。愈行愈近,一片星星之海映入眼簾,仿佛萬千螢火蟲翩翩起舞。

持盈感覺眼前的黑暗裏透出一縷光來,興奮道:“是不是看到螢火蟲了?”

一條“螢火蟲”鋪就的路延伸到腳下,白行簡俯身觸摸,一株株搖曳的野草正閃閃發光,仿佛一盞盞小燈:“燈草……”

持盈一臉失望:“不是螢火蟲啊。”

白行簡心中卻起了微瀾,傳說:燈引路,藥王穀。或許這便是機緣。

二人穿過燈草海洋,巨大的天幕下,宛如扁舟渡海。一株株草燈掃過衣擺,如同汪洋裏濺起的朵朵浪花,浪隨舟起,往渡彼岸。

白行簡折了一株燈草,塞到持盈手裏,給她把玩。

穿過這片汪洋,一座坍圮的石拱門就在近前,如同遠古遺跡。

啟明星躍上天際,帶來黎明曙光。

經過無數年的自然侵蝕,石門上雕刻的花紋模糊難辨,一半石料滾落齊人高的荒草中,一半猶在履行看守使命,震懾無數年後闖入的外來者。

白行簡帶著持盈從門下穿過,在蔓草中行了一個時辰,徹底迎來清晨。

初升朝陽照徹之下,一方方藥畦呈棋盤格排列,茂盛而規整,蛺蝶翩躚其間,如一片世外桃源,可見此間主人曾用心經營。

絕跡於人間的藥王穀,原來就在此地。

“殿下,我們到了。”白行簡閉上眼,再睜開,持盈鬟發上停著一隻彩色蝴蝶,她腦門掛著汗珠,忽閃的眼睫下是蒙上一層暗影的幽瞳。

尋找藥王穀,究竟哪一件才是你最直接的動機?這個問題的答案,他已經有了。

持盈很淡定,臉上不驚不喜:“哦。”

這一路,他們都在尋找藥王穀,到了藥王穀以後,是否就是終點呢?他們再無一個共同目標一個共同理由,冒著生死一路同行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