隨後,眾人等待著蘭台令的活命之術,卻聽山穀響起腳步聲,從聲量判斷,又有一股勢力趕了過來。
持盈聽見熟悉的喊聲。
“團團——團團你在哪?別躲了,快出來,二伯一定不罵你!”
薑轍帶著西京駐軍一路上山追趕持盈,在瀑布外拿下了一隊守著入口的侯府兵,千難萬險地入了瀑布,五迷三道地亂闖,好不容易闖來了藥王穀,如果這裏再尋不到團團,他便決定找個懸崖跳下去。
薑二公子絕望地一屁股坐到藥畦田埂上,想著跳崖的時候要不要留下《人間樂》第二部的結局構想,這時忽然產生了幻聽。
“二伯!”
持盈在小黃的帶領下,飛奔著撲來,摟住薑二脖子,蹭了蹭臉:“二伯你可算來了!再晚一點……”
薑轍先是一呆,再是一喜,最後是一怒,反手把脖子上掛的人擼下來,翻麵按到膝蓋上,照著屁股狠狠抽了幾下:“竄天猴!叫你到處跑!熊娃子!熊到奶奶家了!小犢子!叫你不聽話!”
“汪”的一聲,持盈和小黃都哭了……
白行簡循著儲君被毆打的淒厲哭聲趕來,看見了持盈的慘狀,頓時就有點冒火:“薑二公子!”
薑轍忙得沒空抬頭:“等我教訓完小犢子。”
尾聲
西京駐軍押解了廣陵侯及其屬下,儲君也從薑二公子的毒手裏得到了解救。
白行簡一麵安撫哭成淚人兒的持盈,一麵應對那幫哭天搶地求活命的侯府兵:“薄荷煎水口服七日,自可化解。”
旁聽的馮聊轉眼鑽去了藥叢,給自己尋解藥去了。
得了藥方,侯府兵這才放心跟隨西京駐軍出穀。瘋瘋癲癲的廣陵侯被押走時,依舊念叨著神書。
了解完全部情況的薑轍含了片薄荷葉,亟不可待地實地考察去了。
侯府兵染上身的黑氣並非中毒,而是長年累月積於屋宇的塵垢、菌物被吸入體內所致,事先口含薄荷便可防備。
薑轍拿手絹包裹了無字書,走出屋向白行簡求真相:“《青囊書》當真未能存世?”
對此,白行簡不置可否:“《青囊書》即便存世,也不可能以紙書形態。”
薑轍不罷休:“那堆骨頭究竟是誰?”
“藥王穀最後的主人吧。”
“那團團的眼睛……”
白行簡眼望藥田:“藥王穀有凡間絕跡的藥草,我原本便是為此而來。”
豈會將希望寄托於虛無縹緲的華佗遺書。
……
廣陵侯被押送京師,前蘭台令董狐和龍泉被薑轍帶來的駐軍解救後,因董狐年老體衰,就歇在瀑布外。白行簡出穀與恩師相見,因自己連累恩師自責不已,董狐聽聞他舊怨已了,囑他忘卻前塵,珍惜己身。
皓首窮年的一代史官,此際坐於山石上,回憶起十六年前的一個雪夜。
整理完史卷,董狐乘坐私轎,出了蘭台,行至蘭台與禦史台之間的小巷,長隨發現一個伏在禦史台門前被雪覆蓋的少年。董狐下轎查看,見幾乎凍僵的少年衣衫襤褸,便解了自身棉衣,裹住少年,帶回府中。
董狐用十年作賭,用十年磨礪少年心誌。世間豈止一個廣陵侯,豈止一家覆滅,豈止一個身負血海深仇的少年。做一名報仇雪恨的常人,可解一己私仇,然逝者已矣,並不能因此複活。做一名手持朱筆的史官,辨世間善惡,以載青史,供世人鑒往知來。為善者日進,為惡者日止。丹青為鑒,功在萬世。
這場相遇,造就了十年後又一代蘭台史官。
……
白行簡重返藥王穀,整日配藥嚐藥,確保萬無一失,大有遍試千百種方案而取其一的趨勢。起初薑轍在旁觀摩,以增長見識,然而日複一日,終於在白行簡連續配藥二十七天後,抗不住穀中無聲色犬馬的日子,跑路了。
他一跑,持盈可輕鬆自在多了,每日配合夫子用藥,交換條件是白行簡必須每天講一個故事。
第三十七天,馮聊向二人辭行:“殿下,老白,我的任務也算是完成了,該回京贖回我國公主了,你們二位有什麼話需要我帶給陛下和鳳君麼?”
持盈從白行簡膝蓋上抬起腦袋:“千萬別跟母上和父君說我眼睛的事情,就說我在西京陪太爺爺,太爺爺不放我回去,等我把太爺爺哄好了再回去。你贖回公主後,記得來找我玩啊。”
馮聊用力點頭:“團團,其實我也挺舍不得你。老白你呢,跟陛下怎麼說?”
白行簡將沾滿藥汁的帶子覆到持盈雙眼上:“就說我在編寫西京誌。”
馮聊骨碌碌的眼睛轉在二人身上:“那就青山不改綠水長流,馮聊告辭了!我煮了一壺薄荷茶,你們別忘了喝。”
辭別二人,馮聊回到薑宅,向薑轍討要了證明自己助白行簡解救董狐的手書,回京複命。鳳君聽了馮聊複述的原委,當然被馮聊省略了持盈失明一事,這才同意釋放瑤姬。馮聊帶瑤姬歸國那日,大殷親王薑慕之與瑤姬遙遙相望,各自均是萬分不舍,但迫於父母君王之命,隻能揮淚作別。
白行簡與持盈遲遲未能返京,於是蘭台令拐走儲君的消息,在上京不脛而走。眾人懷疑這個消息的出處十有八九便是禦史台,對此禦史大夫極力否認。
廣陵侯頭疾發作,死在囚往上京的途中。得知此事的禦史大夫聞風而動,調查發現廣陵侯死法蹊蹺,卻無證據表明廣陵侯之死究竟是白行簡還是西京薑氏二公子從中做的手腳。禦史大夫想據此彈劾白行簡,又恐牽連西京,得罪鳳君。
就在禦史大夫陷入人生最大的糾結中時,他的畢生宿敵正在藥王穀采藥東籬下,悠然見溫泉。
藥王穀氣候溫暖,藥草常年不斷,正是因溫泉地勢所致,而避世溫泉與珍稀藥草常年交融,造就了極具藥用價值的湯泉。白行簡讓持盈每日泡在湯池裏幾個時辰,結果便是持盈經常在湯泉裏睡著,他隻得留守湯泉旁,一麵研究品嚐藥草一麵留意持盈和小黃玩水。
“夫子,你要不要也泡一泡,說不定可以治腿疾呢?”持盈穿著藕色肚兜,摟著小黃,從池邊冒出一個腦袋,霧氣迷蒙的雙眼“望”著白行簡的方向。
“先治好你的眼睛再說。”不忍駁了她的好意,白行簡敷衍道。
夫子做了的決定很難改變,持盈也不再多言,扭過身子繼續泡澡。白行簡重新凝聚注意力研究藥草,半晌,過於安靜的氛圍令他心生不安,抬頭往湯泉看了一眼,心中一沉。
——湯泉上不見了持盈!
白行簡撐杖起身,快步趕到池邊,隻見小黃趴在岸上,腦袋朝著湯池裏冒出一串串水泡的地方。他心中揪緊,扔了竹杖,撲進池裏,往水下尋人。不多時,撈起一顆滑不溜秋的湯團兒,便要丟去岸上,忽覺腰上一緊,接著便被墜到水底。
被糯米團兒緊緊黏住的白行簡放棄了抵抗……
身在上京的鳳君一等再等,等了整整三年,仍未等來團團,卻等來西戎意欲犯境的消息。
因西京富庶,西戎對大殷西境垂涎已久,近來蠢蠢欲動。大殷朝臣商議,當派重兵防守西境,然而此舉難以長久震懾西戎。元璽帝念及儲君尚在西京,幾經權衡,決意設西京為西都,立儲君為西帝。
鳳君以巡視西都為名,親赴西京。薑轍如臨大敵,躲了幾日,見躲不過去,隻好見駕。
薑轍恭敬下拜:“鳳君駕臨西京,臣恭迎來遲!”
鳳君不耐煩:“二哥少給我來這些虛的,我問你,團團呢?”
薑轍一臉毅然:“三弟你保證不生氣先。”
鳳君一愣,顫聲:“你果然把團團弄丟了……”
“不不不,事情不是你想的那樣,三弟你聽我解釋……”
藥王穀四季如春,草木葳蕤,鳳君在薑轍及侍衛陪同下,經新辟的小路,踏入一片世外桃源。翠竹搖動,一條黃狗竄了出來,林中傳來稚嫩童聲,隨即一個粉雕玉琢的兩歲小男孩健步跑來。
“小腦腐!咦,二姥爺!”憨態可掬的小男孩噠噠奔向薑轍。
薑轍悄悄轉頭,看了看一臉呆滯的鳳君,引導小男童轉了個方位:“檀奴,這是姥爺,快叫姥爺。”
檀奴忽閃忽閃著水汪汪的眼睛,咬著手指打量起鳳君來,有些認生似的,小短腿在地上磨磨蹭蹭,不肯過來。
鳳君一臉冰雪遭遇了春水,哢噠哢噠冰消雪融,上前一把抱住幼崽,舉過頭頂。
光芒鍍過檀奴的小臉蛋,照出幾分持盈的模樣。
“告訴外公,你的混賬爹是誰?”
番外
西京入了秋,溫涼的秋意卻不曾浸入藥王穀,因地火山脈的緣故,幾處溫泉眼常年恒溫宜人。溫泉湯蒸騰持盈周身,將她原本細嫩的肌膚浸泡得愈發膚如凝脂,白皙臉蛋總帶著紅潤光澤,無法視物的眼底終日噙著一汪水,倒映著天光、雲影和她的夫子。
那日惡作劇騙了夫子下水濕了身,打的盤算是想替他治腿疾,夫子是生氣了,好大的火,把她嚇壞了。白行簡不肯放過她,小罰了一番。這頓懲罰好像忍了很久,以持盈非常陌生的方式,將她推在池邊,他雖帶著憐惜,持盈還是哭慘了,淚淹溫泉。
持盈身上疼,記了仇,不跟他和好。傷好後,甚至有一次要偷偷溜出藥王穀,帶著小黃不幸迷了路,她趴在暖石上睡著,醒來是在一張整潔的床上。是白行簡收拾出來的地方。穀裏的幾間草房被他捯飭一新,仿佛是個要長久定居的做派。薑二定期派人送來物資,持盈好幾次想跟薑府仆人告狀,白行簡並不防她,她支支吾吾隻道夫子欺負她。府中仆人如實轉告薑二,薑二嘁了一聲,隻當侄女鬧脾氣,不用理會,先治好眼睛是正經,不然怎麼跟鳳君交差。
持盈久等不來救星,藥王穀裏好玩的物事很快轉移了她的委屈,閉著眼睛抱著小黃都能在一個小山坡上打滾玩耍一下午。山穀炊煙,落日餘暉,白行簡找她吃晚飯,就見一個粉團子仿佛要滾往霞光另一端,絕他而去。持盈滾進了熟悉並帶藥香的雙臂裏,麵上蓬勃生動的表情一滯,她還沒決定要不要跟他說話。白行簡拋了竹仗,攆走小黃,抱著她,順勢壓在了草地。持盈並不如她自詡的那般機智,反應慢了幾拍便逃不了了。
夫子身上的氣息是幹淨、好聞的,帶著縷縷不絕的藥草香,貼著她的臉頰拂來的鼻息微熱,這是白行簡第一次親吻她,在一個落日餘韻裏。霞光在二人唇間跳躍,泠如山泉的夫子剖開堅硬的外殼,唇舌如此軟綿。她很覺新奇,又羞赧,顫著睫毛想要躲避。頭偏了一點點,被他手指穿過發絲,將腦袋掰正,迫她麵對。舌尖無處可逃,被他擒獲,無法自主。
小黃不放心主人,無所畏懼地踅回,蟄伏在草叢裏側耳,傾聽到簌簌衣袂聲與主人的低泣輕喚,它弓身竄出,一嘴咬到壞人的胳膊上,好苦,吐掉,味道好像是熟人。小黃犯難,這個熟人喂養著自己,咬下去飯碗不保。陷入兩難的小黃遇到了生平最糾結的時刻,杵在兩位主人身邊當聽眾。
“夫子,我錯了,你別再罰我了,嗚嗚!”持盈斷斷續續地哭,抽抽噎噎地討饒,抓著他的衣角認錯,鬢發被草葉蹭亂。
但她的夫子不答應,體罰得格外厲害,俯在她耳邊吐氣幽深:“叫你不理夫子。”
他將她帶入奇妙的境地,灼灼深邃,蝕骨的魔力延伸至四肢百骸,令她發抖。
他並不向她開蒙解釋,留她獨自混沌,慢慢琢磨到了其間的隱秘難以訴說,總是羞怯,繼續躲著他,但再不敢不理。飯點乖乖回去吃飯,再不用人喚,使勁埋頭吃,不敢挑食,吃得臉頰圓鼓鼓。為了克服在飲食中添藥膳的難題,白行簡廚藝日漸磨礪,對她口味了如指掌,能把她不愛吃的秋葵烹飪出花樣來。穀裏藥畦被他規劃得井然有序,一畦畦格局彙作一張棋盤,他是左右乾坤的聖手。青菜也被種植其間,持盈知道夫子愛吃素食,喜歡自己種菜,她不時也幫著澆水,當然主要是奔著新鮮好玩。
日間和諧共處,就寢時總要幾番掙紮。一切源於某個電閃雷鳴的夜晚,上穀郡時她被“鬼”嚇過,留下心理陰影,這夜被雷聲驚醒過來,聽得驟雨襲窗,抱了枕頭便往白行簡房間闖,不由分說爬上他溫熱的床頭,鑽進被窩,瑟瑟發抖。
對於一個品嚐過甜糯米團子味道的人來說,雨夜蕭瑟,恰有暖玉在懷,這是個嚴峻的考驗。白行簡一點也不想接受考驗,直接宣布棄考,撈出蒙著被子的團團,壓在枕上安撫。雷聲漸歇,雨聲霖霖,遮掩了房內隱秘的私語。
此後,持盈的房間形同虛設,她反抗了,便被要求吃更多的秋葵,原味的。隻得搬遷,與他宿於一處,體會到共枕而眠的感覺,久了便不再抗拒他,踢被子的惡習在他的抱持下無力發揮,也不再生病咳嗽,生生被養肥了一圈。他掂量她的腰身:“又長肉肉了?”竟有種莫名的滿足。
她與他同宿同住,如同她的母上與父君,這樣想著,心裏便有些悸動。可是夫子和她這樣到底算什麼呢?驀然生出幾縷閑愁,遊蕩在眉間,然後就將方吃下的秋葵吐了出來。
白行簡覺察她最近有了心事,又看她吐秋葵,立時自省哪道工序不對,問她:“味道不好?”
持盈說不上來,推開菜碟,沒東西可吐了便吐酸水,擦擦嘴巴:“可能著涼了。”
他夜夜抱著她,著涼個鬼。他緊了眉頭抓住她手腕,數指按脈,珠滾玉盤的脈象讓他愣了一愣。一切本是蓄謀,突然如願,順遂得叫他不敢置信。自幼便一一失去,從未得到什麼,真正來臨,倒叫他恍惚。害怕命運本是場消遣。
他醞釀了措辭,盡量平和語氣道來:“有孩兒了。”
持盈左顧右盼:“哪裏有?”
他溫熱的手掌按在她小肚子上:“這裏。”
持盈驚呆了:“誰放進去的?”
白行簡眉目幽深,說不盡的清雋:“是我們的孩兒,當然是為夫放進去的。”
為夫……
他為自己正了名。
持盈臉上染了幾許紅暈,手捏衣角,垂著頭:“可……還沒有行六禮。”
他手指捏她肉嘟嘟的臉頰,一本正經:“在意虛禮作甚。”
明明是教學子們克己複禮的昭文館夫子,臨到自己了,便斥之為虛禮。持盈默默地腹誹,沒想到你是這樣的夫子。